穆水心醒过来之时,已是第二天,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见只有月明趴在自己身边睡着,像是守了自己一夜的样子,便轻轻推了推,唤醒月明。
“主子,啊,你醒了……”月明睡眼惺忪,看见穆水心醒了,也来了精神。
“我……昨天……”穆水心用细而纤长的手指按着太阳穴。
月明赶忙爬了起来,坐到穆水心的身旁,和着被子拥她坐起,还替她理了理头发。
“主子,你昨儿个心疾犯了,才到嬛莺阁不远处就昏过去,给我们急了一晚上,我们轮流照看着你,现今曦雾和夕岚都去睡下了。”月明说道。
“你也去歇会儿吧,莫要累着了。”穆水心看着月明说:“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月明看了看窗外:“估摸着帝君才下早朝吧。”
月明没有要去歇着的意思:“我去唤醒夕岚和曦雾,她们若是知道主子醒了,定然就心安了。”
月明走到寝室门口,还回头望了望穆水心:“主子,你先好生坐着,别起来,我去叫她们。”
穆水心坐在床上,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回忆昨日的事情,自己在霞妃处,可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正想着,门外的小贺子高声道:“探玉阁穆常侍到!”
穆水心知道是原欢来了,便尽力打起一些精神来。原欢急切地穿过大厅,直直跑来穆水心寝室,见了穆水心坐在床上已经醒了,大吁一口气道:“我道是姐姐犯什么病了,就听说整个人昏迷不醒,急死我了,若不是昨夜帝君又留在我那里,我定然昨夜就来瞧姐姐了。”
“帝君……昨夜又在你处?”穆水心似笑非笑。
原欢摇摇头:“帝君来了探玉阁后就睡下了,我都没机会告诉他,只能干着急。”原欢眼泪都要出来了:“姐姐,是不是像你以前发病那样,你小时候那次也是,一倒下去就不省人事,昏迷了一天一夜,把我们都急死了。”
“让原欢担心了,我没事的,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罢了。”穆水心摸了摸原欢的头发,用让她放心的口吻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原欢把头靠在穆水心肩膀上:“姐姐,你昨日怎会发了那病的?是不是霞妃娘娘说了什么话激了你?”虽然这么说,但是原欢深知穆水心的脾气,从小到大,穆水心从未因为什么事情发过火,什么事情都是以谦容忍让过去的,对自己也是百般包容。
“怎会呢?”穆水心摇摇头:“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罢了。”
这时,夕岚,曦雾和月明等人进来了,夕岚见了穆水心醒了,也是庆幸地说道:“主子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怕是奴婢就要去请太医了。”
“昨夜……你们没请太医?”穆水心问。
“月明说这病您小时候犯过,隔一阵子就会好了,奴婢才没去请太医。”夕岚说到。
“嗯,你们做得很好,的确,这点事情,就不要惊动了人家。”穆水心点点头:“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这病根子在身上。”
原欢靠在穆水心身上,对她的态度百般不解:“为什么,姐姐,让太医看看,若能根治,不是更好吗?”
“我这病是娘胎里来的,想来怕是根治不了了,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慕容姑娘可知道昨日我昏倒之事?”
原欢摇摇头:“我焦急得很,不曾通知她。”
“既然我都好了,那就不用知会她了,免得让她担心了。”
原欢又待了一会儿,快到正午之时才回探玉阁用膳,穆水心用过午膳之后,夕岚拿出一封信来,说是昨日穆老夫人送来的,穆水心接了信来,信不厚,似是只有寥寥几语。
穆水心拿了信,信封上写着“穆贵人亲启”几个字,显然是在昨日册封后写的,穆水心将信拿到内室开启,信上写道:
穆贵人:
听闻您已受封贵人,便是了了为娘的一番心愿,你自小不多言,却也无须家中父母担忧,家中仅有你与原欢女子二人,不曾有长兄,是以人丁单薄,如今听闻你与原欢皆得了册封名分,为娘也为此感到欢喜。
现有一事务必于你言明,此事虽于现在无关紧要,但是还需与你言明,是关于你的身世,想来你在家中,也少不得耳闻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今日为娘信上所说,皆是句句属实,你乃我与你父亲十九年前见于山林之中,见你相貌清秀,甚是得人喜爱,不知是何人弃你于山林之中,我与你父亲便领你回家,养育你至今。
时至如今,若你仍愿意将我们当做亲生父母,便尽管依靠我们便是,若你心中仍想找寻亲生父母,我与你父亲自会托人帮你在宫外找寻。
三月三
穆水心也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信中所言,无非就是说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弃婴罢了,也无须太过介怀,穆水心将信投入烛火中,顿时便烧的灰都不剩,看着一张纸慢慢在烛火中消逝,穆水心不禁笑了:“娘亲倒是处心积虑,落款不以家母,称谓不称女儿,也不来看我一眼,想来若是我还想回这个家,家父家母也是心生不悦的。”
穆水心自小虽是性子温婉和顺,却似乎并不得家中人所喜爱,只能自持一份稳重和端庄,与之相比,原欢倒是大大的不同,娘亲的亲生骨肉,所以多得一些疼爱也不为过。
看着一封书信被烧得灰都不剩,穆水心暗笑:“果然,这个地方不是我该留的。”
这时,曦雾进来了,瞧了穆水心的神情,低头问道:“主子可要歇歇?”
穆水心转过头去看着曦雾:“你不问问我信中写些什么吗?若是原欢,想必是会问的。”
“贵人家事,曦雾本是不该过问的。”曦雾仍是低着头,不看穆水心一眼,见穆水心不语,曦雾说道:“昨日奴婢去了牡华宫领赏,瑜妃娘娘赏了一条蓝晶项链。”
穆水心看了看曦雾:“以瑜妃之小气,会赏一条项链已是大方了,你若喜欢,赏了你便是。”
“奴婢不敢!”
“怕什么。”穆水心笑了:“你去问问探玉阁的宫女,瑜妃可赏了什么给她们?想必……是没有吧。”
曦雾猛然抬头,看着穆水心,穆水心的表情深不可测,不可捉摸,像深海里的阳光一样。曦雾便如实禀报:“昨日……探玉阁的宫女……确是什么都没有领到。”
仿佛正中下怀,穆水心微微翘起了嘴角:“那么以曦雾的聪慧,难道这条蓝晶项链不该是曦雾的?”
“是。”曦雾答道。
“我累了,先歇歇,晚膳时再叫醒我。”穆水心也没有要人更衣,直接脱了鞋躺到床上,曦雾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然后退出了寝室。
一连几十天过去了,初春时候的寒凉仿佛就要散尽,就连夕岚也喃喃叹道,今年的天气热的颇早,起初穆水心想出去走走,因为风大,怕着了风寒,硬是被夕岚和月明拦下了。
如今已经四月中旬,穆水心听闻宫中的长春花开得甚好,不禁想去看看,自从进宫以来,此次是穆水心第一次提出看花,月明等人便也替她准备着。
合欢城内别的花开得甚是好,唯独这满树满树的合欢还未开,穆水心和夕岚走在路上,夕岚仍是时时提醒她切莫着了凉,穆水心倒是不在乎,远远望过去,有一宫室旁开满了长春花,穆水心便提议去那宫室看看。
夕岚往那边望了望,说道:“主子,那是秦楚荷,秦小仪的楚荷宫。”
穆水心止住了脚步:“既是‘楚荷宫’为何不见荷花,倒是独留这满城的长春花?”
夕岚回禀道:“不如主子亲自去楚荷宫内问问,求个究竟。”
穆水心便和夕岚走进了那宫室,宫室颇小,没有别院,所有长春花皆是放在宫室外就着泥土养殖,长春花倒是也好长。夕岚正想着人通报一下,两人的身后便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这长春花好养活得很,穆贵人若是喜欢,折了去就好。”
两人回头一看,正是秦楚荷和她的丫鬟站在一旁,两人皆拿着锄头,穿着便服,像是刚干完活回来。
“妹妹虽为小仪,却也是一宫之主,何故要亲自干活呢?”穆水心问。
秦楚荷倒是也不行礼,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自己养的花,自是要自己照料,落了旁人手,少不得委屈了这些花。”
“妹妹倒是爱花爱的紧。”
秦楚荷看看两人,仍是不行礼,便说道:“宫外谈话非待客之道,穆贵人既然来了我楚荷宫,便进来坐坐吧。”
穆水心推辞道:“见妹妹你还忙着,本宫也不好得打扰,这便离开了。”
穆水心离开了楚荷宫,长春花依旧盛开在风中,妖媚而动人。
用完晚膳后,天色已经暗了大半,月明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脸不满地说道:“今夜帝君又去了穆……常侍处。”
穆水心喝着茶,表情却无一丝变化:“怎么?”
月明倒是哑了,见穆水心都没什么表情,便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帝君去哪里,关我什么事?”穆水心站了起来,披起斗篷。夕岚见了,忙问穆水心要去哪,穆水心转过头来对夕岚说道:“我去院里走走,不许跟着。”
“主子,这可不成,上次你心疾犯后,身边可不能没人陪着。”月明担忧地看着穆水心。
穆水心倒是满心地不在乎:“就在附近走走,能出什么事,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都别跟来。”
穆水心这么一说,丫鬟们都不敢动了,见穆水心裹了件披风,就走出了门外,月明说道:“还说呢,主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根本就还是关心帝君的去向嘛。”
“主子是聪明人,轮不到我们来置喙。”一向寡言少语的曦雾说话了,由于以前本是月明在做的事情,现在全部由曦雾在做,月明本就不满,今日更是上了火:“我说你,平时大气不出一声,怎么一和我作对就说得头头是道,我是主子的陪嫁丫鬟,自小看她长大的,你不过才认识主子不到两个月而已!”
“我只是觉得,既然都是下人,主子的行事,少管一些为好。”曦雾也没有抬头,只是在擦着桌子。
月明听她这么说,顿时怒火中烧:“我们做丫鬟的,便是要负责好主子的一切,什么叫做‘主子的行事,少管一些为好’,既然成了主子的丫鬟,就当尽心服侍好主子。”
曦雾洗了一下抹布,又抹着第二遍桌子,仍是没有抬头看月明:“我们只管主子的日常起居便好,至于主子想怎样做她的事,是主子的事,我们无从插手。”
“你这是什么态度,说话都不看人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在主子的身边是想干些什么?”月明走来她面前,但是曦雾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继续干着手中的活。
这时,夕岚提着一桶水从门外走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我才去给后院干活的小贺子送些吃的,提桶水回来,怎的就在这大声嚷嚷起来了。”
月明看着夕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用委屈的声音唤了声:“夕岚……”
“怎么了?方才是谁在嚷嚷?”夕岚放下手中的水桶,这时,曦雾洗了洗抹布,冷静地说:“月明想知道,探玉阁都没从瑜妃娘娘那得到赏赐,我是怎样弄到那条蓝晶项链的,我不过吊吊她的胃口,她便有些急不可耐了。”
“是这样吗?”夕岚一脸狐疑地看着月明,月明只好点点头,又顺势问道:“那……那你究竟是如何弄到那条项链的?”
“瑜妃娘娘见了我,自然就拿给我了。”曦雾把脏水提到夕岚面前,看着月明笑了笑,她的笑容让月明很不舒服。
“那就好,你呀,好奇心也太重了。”夕岚看着月明说道:“去抹抹那边的桌案,今日一天都没有抹过。”
月明只得拿起抹布朝桌案走了过去。
穆水心本想只是随意在嬛莺阁周围走走,不想又像是初入宫那般,不自觉又走来了闲影阁前,天上月色如水,还隐隐窥得见星星,穆水心看了看,一直未曾注意到,其实嬛莺阁离着闲影阁,也不过几十步路而已,只不过绕过了几个拐角,倒显得远了。
那一个夜晚,也是夜色静谧,那亦是第一次,发现这合欢城中还有人可以聊以慰藉,穆水心站在那个转角,迟迟不肯再往前一步,明知那个人不在,忽然,传来了一声开门声,附近没有别的宫室,只能是闲影阁传来的,穆水心站在转角处,屏住呼吸。
似乎有人走了出来,脚步越来越近,步履有些沉,不像是小丫鬟或是巡夜的宫女,而且就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来的,穆水心想往回走,无奈声响已到跟前,穆水心定神一看,竟是一个男子,他身形高大,只是夜色浓郁,看不清他的模样罢了。
“阁下有何见教?”穆水心见走不了,只得问问来人居心何在了。
男子开口道:“闲影阁主人想见你。”
简短的一句话,语气冷得像冰,令人不敢接近,穆水心不知怎的,倒是放了心,他的声音与上次那个男子差别甚大,上次那个勉强或许可以做知己的人,声音俊朗柔和,但是面前这个男人,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声音浑厚。
他说完后,转身便走,穆水心也不多说,跟在他后面,微微窥见他的背影,高大而落寞,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穆水心进了闲影阁后,那男子忽然关上了身后的门,穆水心顿时警觉起来,那男子锁了大门,转过身来,冷冷说道:“那个人不准主人私会宫中的其他人,请见谅。”
“那个人?”穆水心看了看,闲影阁中曾经满树的海棠花已经谢了,落花的残迹纷纷铺满了院内的道路,也不见扫过的痕迹,尽头处,有一间简朴的小屋,算不得富丽堂皇,只是一间极为普通,没有经过任何雕饰的屋子,隐匿在海棠枯枝中,穆水心不禁想象,那时海棠开得正艳时,这个里面,是怎样一副光景?想必定是落红缤纷,琳琅满目吧,那么,住在这里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那个男子没有说话,带着穆水心走近那小屋,借着那间小屋子透出的光亮,穆水心偷偷看了看这男子,他身穿一套玄色衣袍,腰间有佩剑,面上的神色冷清,这种独特的气质,不是别人随随便便就会有的。
这个人,不知道以前经历过什么,是战争,还是……
“你站在这里,不可进去。”那个男子抱着双手面无表情地对穆水心说,自从封了贵人后,他是头一个敢对自己无礼,自己却没有理由去怪罪的人。
穆水心反而向里面的人行了一个礼:“在下穆水心,不知闲影阁里的主人,又是哪位高人?”
屋内传来声音,是一个女子:“高人不敢当,穆姑娘唤我一声‘栖蝉’就好。”
“沐月和芳,千里婵娟,栖蝉,颇有深意的一个名字。”穆水心说道。
里面的人似乎笑了:“别人为我取的,这么多年我早忘了自己的名字了……蝉这种动物,生命短暂,灵魂逝去后就只剩一个空壳子,是谓‘空蝉’,我便像是住在空蝉里的一个人,栖息在这里,便叫做栖蝉了。”
“取这名字的人倒是好生会取,把这闲影阁比作一个死物,不知是何人为你取的这名字?”
“便是你身边的夜奴取的。”
穆水心不说话了,只是看看身边静立的男子,他的名字唤作夜奴。
“是啊,的确,闲影阁,合欢城,都是死物,像是死去的蝉……唯有记忆,人心,算是这死物中的一些光亮。”
“你倒看得透彻,不知栖蝉姑娘……是什么人?”穆水心谨慎问道。
“我?我倒还想问问你,你几次徘徊在我闲影阁外,莫不是在等那个男人?”栖蝉一语中的,穆水心的确是在等某个人,不过从未等到过罢了。
栖蝉继续说:“那个男人,每月初一都会来这里看看的,每每他在闲影阁外,我也都是知道的。”
“那个男人,是谁?”穆水心问:“栖蝉姑娘又怎会知道?”
“今日虽不是初一,但是隐隐觉得他今日会来。”
穆水心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该是问不出什么,不如索性不问。
“你不能喜欢上任何人,帝君也不行。”里面的人忽然说道。
穆水心一怔,栖蝉说话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压迫力,能命令自己做一件事情的人不多,但是她绝对是其中之一。
“你……究竟……”
“夜奴,送穆贵人出去……”
夜奴行了个礼,虽然栖蝉人在屋内,看不见外面所为何事,但是夜奴依旧礼数周全,夜奴送穆水心到了门口,忽然说道:“主人要你去见外面站着的那个人。”
“谈及闲影阁之事,也请贵人您谨慎出口,还有,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栖蝉在屋内说,穆水心依旧对她行了礼,被夜奴送出了闲影阁,穆水心只见路上依旧空空荡荡,不由得对一些事情心生疑惑,栖蝉究竟是谁?为什么她在闲影阁内却知道自己屡次在闲影阁外徘徊?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对自己说?
正想着,面前走来了一个黑影,是他。
“姑娘这次,可是来看看花的?”在夜色下虽看不清他的样貌,能听到他的声音,穆水心亦是心生宽慰。
“你倒是愿意以真面目来见我了。”
“我这样的人,一生活在黑夜里,见了人,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他的声音,令人熟悉。
“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似笑非笑,不语,眼前的人,有着一个熟悉的轮廓,穆水心欲要伸手去碰他,他忙退了两步。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穆水心收回手。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穆水心点点头。
“与我交往过深,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穆水心直视着眼前这个人,丝毫不移开目光:“既然有了上次的知己之缘,今生便是结缘了,既然有缘分,我不愿去忤逆这缘分。”
闲影阁内
栖蝉熄灭了烛火,叹道:“缘分是个好东西,如今得来的,竟是全然不费功夫。”
夜奴在房外的海棠枯花上默默地站立着,紧握宝剑,不发一丝声响。
“我们的计划,可以开始了,这条路,必是刀山火海,诡谲丛生,可惜踏上了,便容不得再回头,穆水心,便是一枚最有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