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队伍很长,让人想起旧时王爷的葬礼。尹媛极少走这么长的路,从江畔到墓地,需要走上一个时辰,她的脚又酸又麻,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上来,像条执拗的毒蛇,从足心缠绕到脚背,尖利的毒牙直切入心,穿到指尖,撕心裂肺的痛。
她的脸色白得像孝服。
“把车开过来。”郁枫飞命令下人。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任何意外。麻利地,郁枫飞把车开出送葬队伍,将一队人抛在身后。
郁天奇看到了,悄声对郁川说:“大哥,二哥要送嫂子回家了。”
“我觉得二哥对她还不错。”郁姝君说着。
“换了谁都要对她好。”郁修明哼了声,“二哥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要论表面功夫,你我可都不如他!”
“三哥你老是说些胡话。”
“我说的是真是假,反正你们心里都清楚,我可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就不说事实了。”
他扬起一把纸钱,江风卷了过来,白纸纷飞,吹拂如潮。
郁枫飞开得很慢很稳,车里有香味,尹媛回头看,原来是一把香水百合。这样的花,尹家玻璃暖房里有很多,暖房里的花,是尹芝琪独享的。
郁枫飞识得尹媛的眼神,说:“送给你的花。如果喜欢,我以后每天送给你。”
“不喜欢。”
郁枫飞没当一回事。蓦然,他看到一辆车朝他们直冲过来,他赶紧避开,不料那辆车紧随其后,速度越来越快,近乎疯狂地追着。
“该死!”郁枫飞躲避不及,车已经撞碎了玻璃,开车的人手里还有枪。
几记枪响。
尹媛的脑子一片空白。
郁枫飞掉转车轮,转入车流密集的大道。
几名巡警听到枪声往这里赶,那人并没有追上来。
“你的手……”她惊愕。浓郁的血,触目惊心。
“不要紧,是玻璃。”郁枫飞满不在乎,似在说笑,“想杀我的人太多了,这个杀手不入流,看样子雇主没什么钱请高手。”
尹媛想到他腹部的疤痕,粗砺的,在夜色中磨过她的手、她幼滑的肌肤。如果他死了,谁来陪她度过漫漫长夜……尹媛自私地想。
“我会注意的,不会让你这么快就当寡妇。”郁枫飞看穿她的心思,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如果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世界上,我舍不得。”
一股寒意蜿蜒到背脊,尹媛打了个冷颤。郁枫飞哈哈大笑,看着她,眼梢掠过阴鸷。转眼已是安静无波,什么都看不出来。
“来,我抱你下车。”
像个体贴的情人,郁枫飞温柔地抱起她。即使受了伤,他的臂弯依旧温热有力,顺从地,尹媛蜷在他怀里,闭了眼眸。
下人跑过来:“二少爷,乔家少爷正等着您呢。”
18
若主人家里有丧事,来客一般不会在这时候拜访。乔樊留过洋,对此等礼节不尚熟识,他来郁家也是为了地契的事。看来,这条巷子的归属问题对乔家来说很重要。
尹媛点头,打了个招呼,想回房,被郁枫飞留在身边,她只得款款坐下。乔樊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毫不避讳,尹媛注意到落到她双脚的那对视线,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不安起来。
乔樊是乔家独生子,看上去跟郁川差不多年龄,长了一头微卷的发,个高挺拔,非常洋气。
尹媛不怯生,稳稳接住乔樊的视线,终于,逼得乔少爷移开目光。
“这位就是郁夫人?”
郁枫飞有点不耐烦:“乔少爷今天来有何事?”
“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有关尊夫人。”
目光一凝,郁枫飞握紧了尹媛的手,祖父的遗嘱从来不为外人所知,乔樊是何来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
“郁少爷不必紧张,一个误会而已。不过这个误会有关你我的声誉,我不得不亲自出面澄清。”乔樊很轻松,“是这样的,前几天有人上门询问,问我什么时候跟尹家二小姐定下姻亲,我当时以为是个玩笑,没当回事。没想到不出几天,尹家二小姐已嫁入郁家,市井街面流传的‘抢亲’一说,郁少爷你不会没听过吧?”
“闲言碎语,乔少爷在乎这个?”
“不,我无所谓。我说过这是个误会,也许只是我母亲与尹太太在麻将桌上敲定的玩笑,因家父身体不好,想让我娶妻冲喜。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尹家二小姐,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提到尹氏,尹媛变了脸色,微妙的变化没逃过乔樊的眼。
他喜欢看她,自她进门的那一刻起。
郁枫飞不想节外生枝,说:“市井闲言大可不理会,乔少爷今日来是为其他的事。”
“对,就是为了那条巷子的归属,地契我也带了,问题越快解决越好。”
“你们慢慢谈,我先进屋休息了。”
尹媛翩然辞别,等闪入屏风,她松了口气。她不喜欢这个男人,不喜欢他流连在她身上的眼神。既然说明是误会,还需要当面澄清,心口不一。乔樊是为了其他的事。
果然,乔樊又说:“如果仅仅是小巷归属问题,很好解决,最难也就是重新界定,但是郁乔两家忽然扯上这么多事……”
“你想怎样?”
“巷子是我们乔家的,我这有地契证明。”
郁枫飞料他会来这一招:“你的地契是前朝的,现在是民国。”他让沙同送来郁家地契,“改朝换代了,乔少爷。”
沙同在旁补充:“是的,少爷。而且算命瞎子摆的摊靠的是郁家的墙。”
乔樊不慌不忙:“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扯上郁老太爷的遗嘱问题……”
心里一凛,郁枫飞不动声色:“我爷爷的遗嘱怎么了?”
“都在说这条巷子会分给哪个少爷。闲言碎语,郁少爷不必在乎。”
“巷子长二十米,宽不足两米。乔少爷如果真要,我可以送给你。”
乔樊一愣,以为郁枫飞在说笑。屏风后的尹媛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郁少爷当真?”
“是真的,但是有个条件。”郁枫飞微眯着眼,浮起轻笑,“洋场一条巷子抵荒野一顷地。我要你乔家后野的那十亩荒地。”
19
乔樊脱口问道:“为什么?”
“那十亩地连着我们郁家的两顷地,我可以给我的夫人建一座漂亮的花园。”
“这个……我要同我父亲商量一下。”乔樊不敢久留,起身告辞。
门外叩响敲声,来者是隔壁乔家老爷乔至青。乔至青当年和郁泽卿在朝廷共事,晚年与郁家一同搬到这十里洋场。郁乔两家极少往来,交往多是生意事,也都是郁泽卿一手操办。郁家后辈对这位乔老爷不尚熟悉。郁泽卿去世,乔至青来送行倒也属常事,不过葬礼早已完毕,他来必是为了其他事。
乔至青在郁家转了个圈儿,又在郁泽卿遗像前停了会儿,独自离去。
苍老的背影被风一吹,似要散架。
尹媛说:“他看上去有点可怜。”
“是可怜,晚来得子,独子不成器,乔老爷不敢把家产交给儿子,一把年纪还自己撑着。你说,我要不要向他讨那十亩地?”
尹媛心思微动,风从旗袍里游荡而过,吻过肌肤,撩起长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郁枫飞的真心仿佛触手可及。同时,尹媛清楚,那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一个拿她当借口的谎言,他什么时候不曾当她的面撒谎?
与他在一起,每个拥吻,每段床戏都美好,她的脸贴着他的心跳,聆听彼此交缠的呼吸,体温交融,挥走夜的阴沉。如此这般,已胜过往日数倍光景。
尹媛,别要求太多。她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这乔家……”
“乔至青当年是随我爷爷从京城搬到洋场的,乔至青当年也是朝廷里风光的大官。脚还疼吗?”郁枫飞在她面前坐下,很温柔地,他揉着她的脚。尹媛沉醉于一种异样的麻木,这比触摸她的唇,更令她敏感。
“我们会在那里建一座大花园,如果你不喜欢百合,我们可以种桃花。花园的名字由你来取,它将完全属于你。”
尹媛很感动,还是有顾虑:“如果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她指的是其他郁家兄弟。
“银元、纱厂、房子,我都可以给他们,我只要那几顷地。”郁枫飞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脸上浮露出近乎残酷的冷峻神色。
晚暮时分,日薄风狞,风铃上的雪化了,一吹,叮叮嘀嘀地响。郁家兄弟把祖父的葬礼提前了一天,送葬的亲属宾客们明日会到,今天晚上,他们要的是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晚餐过后,李律师如期而至。
郁家兄弟已久候,谁都心思莫测。尹媛让顾嫂泡了茶,准备待客的宵夜。
郁枫飞问:“姝君,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新历一月九日,旧历腊月初二。”
“学校开学了吗?”
“是的,周一就是新学期。”
“你帮媛儿注个册,她要去女校。”
郁姝君一愣,忙爽快答应:“没问题的,二哥。”
尹媛给律师送上婚礼证书,在强大的灯光下,她觉得自己像颗被人抚弄的棋子,直接决定整个棋盘的局势。
李律师仔细检查过婚礼证书,问:“你真是尹家二小姐尹媛?”
“是的。”尹媛手心微微冒汗。
郁修明不屑一顾:“李律师,这几天尹家出了事,你也是有所耳闻的,难不成我二哥娶了个假冒的?笑话!”
李律师继续:“你不是尹氏夫妇的亲生女儿,你是领养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在尹媛身上,惊恐的、愤怒的,还有不明就里,一脸糊涂的。郁川擦着汗,郁修明就忍不住了:“二嫂,你是尹家二小姐,尹老爷的亲生女儿,这是明摆着的事实,难道不是吗?”
尹媛知道郁枫飞在看着她,两道目光明亮如火,焚复不灭。心横了下来,她决定说实话:“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是领养的。”
20
“你在耍我们!”郁修明忍无可忍,一拳捶到桌子上。一时茶水四溅。
尹媛一颤,在这个阴郁的家里,她本是一枚棋子,用之惜之,完之弃之。她期待丈夫能够站出来,为她说几句话,尹媛看到的只是一副阴鸷的眸子。
“尹家只有两个女儿,一个亲生的大女儿,一个领养的小女儿。我祖父的遗嘱里说明是尹家二小姐,这没有错。”郁枫飞看着尹媛,“我没娶错。”
“您没娶错,郁老太爷要的孙媳妇就是领养的二女儿,我只是核实一下。”
一时万物回春,笑逐颜开。郁修明道歉:“真是对不住,二嫂,刚才心火太旺,我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郁姝君白他一眼。
郁家共有纱厂三个,当铺六间,房屋田地六十余顷,家当银元等等共计一千七百六十五万九千三百二十五两七钱四分九厘。
郁枫飞提醒律师:“还应该包括郁家与乔家共用的那条巷子,今天乔少爷还特地为这事上门来。”
郁修明笑笑地:“既然是二哥经手,那么这巷子就归二哥吧。”
几兄弟忙着要自己的财,郁修明最狠心,要了大部分当铺;纱厂难经营,时局不稳,由老大郁川管理;郁天奇分得田地与当铺一间;郁姝君大多是现金银元,权当以后的嫁妆;房子留给郁枫飞,还有数十亩荒地。
“二哥,荒地有什么好的,像你这么精明的,会肯只要那几亩地?”郁修明起了疑心。
“那么荒地给你,你把当铺给我。”
“算了吧,我说笑的。你以后在荒地建什么银行当铺也说不定,是吧?”
“三弟说的是,我就是看中荒地的价值,以后租界会越来越大,最容易升值的就是土地。”
郁修明黑着脸,一言不发。
郁家的遗产风波像一场闹剧,在新历一月九日的夜晚落了幕。
接下来的几天,郁家大宅除去漫天漫地的素缎,郁泽卿的遗像也被收入里厢,郁家兄弟们自立门户,原来的大宅分给郁枫飞,郁姝君和二哥二嫂住一起。郁宅一下子冷清了,只听见佣人扫地的沙沙声。
月亮落叶般飘落,朝霞撕扯开灰色的天,烛火终于失了颜色,天亮了。
这一夜,郁枫飞没有回家。他没对尹媛说去什么地方,尹媛也没有问,只为他备上一件大衣,在夜色里看车驰骋远去。
今天,她要去女校报名,与郁姝君同去。用品都备齐了,走前见郁姝君扭捏了下:“二嫂,有些话真不知道应该说还是不应该说……”
尹媛知道她心里藏不住什么话:“你说吧,能有什么大事?”
“是这样的,我觉得二哥能让你上学,真的出乎我意料。我在女校里也没什么朋友,从来不带同学回家,主要是我怕我的哥哥们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二哥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女校的学生,他把她带回家的时候……”
郁姝君说得困难,眼里竟现了泪。尹媛抱住她,猜想着被丈夫隐藏的往事,心渐渐不安。
“那女人杀了我的父母,伤了我的二哥。”郁姝君抹着泪,“此后,爷爷立下家规,不准带同学回家。”
尹媛没有多问,人心多变,世事难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家待多久,而自己,又能伪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