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姝君闭眼,仿佛死了。
她本可以松口气,可是心莫名疼痛,一瞬间尖锐的疼之后是无边无际的空,赵元宗给她假账本,自始自终他没相信过她,一直在利用她。
赵元宗从没有爱过她。
乔樊还在嚷嚷,说什么郁姝君听不清了,如果她失血过多而死,对自己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郁姝君这么想,一直委任在赵元宗身上的激情烟消云散。
郁家大门进过很多人,大多匆忙而来匆忙而去。祖父和父母都走了,大哥、三哥,还有不谙世事的郁惕生,二哥生死未卜,现在,是不是轮到她郁姝君了?
“二哥,也许我很快就能见到父母了,我实在太想他们……”
郁姝君噙了点笑,瞳孔涣散。
乔樊见郁姝君不省人事,不再多问。他在找那个孩子,郁惕生。下人们都说小少爷被劫走后没再回来,乔樊有点泄气,郁家遭劫他乐得看热闹,不过他更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劫了郁惕生,赶在日本人之前把郁家的财产全部拿走。
“郁家还有什么人?”
下人答:“小少爷郁天奇刚跑,本来在家的夫人也不知去向。”
乔樊的视线落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认出,是郁川遗孀顺音。顺音早被这阵势吓软了脚,对乔樊的注视显得无措,蓦地,她叫:“你要找那个女人是吧,她是小脚,跑不了多远,你现在追还来得及!郁家的人,只要还活着,肯定都往码头赶。”
三十四号种着几株樱,寒天,枝木光秃,看不出其妖娆姿态,雪飘了阵儿,又成了霰,零零碎碎像玻璃碎片,人是不能伸手去碰的。郁枫飞坐了很久,茶气凉尽,岛三栖夫的脸色也逐渐变凉,变冷,直到失了血色。
郁枫飞很清楚,来三十四号之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既然进来,他不指望自己能活着出去,尤其是尹媛走后,他觉得心里无所牵挂。他又救了她一次。他们,现在应该坐船离开了吧……郁枫飞笑笑,如果能够活得久一点,看看这世界未来的面貌,那该多好。
岛三栖夫察觉,问:“郁先生在笑什么?”
郁枫飞点了支烟,答:“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自然笑了。不过,说出来未必好笑。”
他进三十四号时,手枪被拦下,身上只有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还有一柄藏在袖里的匕首。跟尹媛对峙时,他取了几枚子弹,将里面的弹粉装进烟盒里,他不妄想光靠这些便能使三十四号化为灰烬,不过,他至少可以取一人性命:坐在他对面的岛三栖夫。
烟燃了一截,郁枫飞说:“我想明白了。”
“请说。”
烟雾缭绕,对面老者表情深邃莫测,相比之下,自己太年轻,年轻得能一眼就被窥视到心事。他不得不说一些心事。
“我祖父当年接手军火生意,不是为了钱。我们郁家不是靠军火生意过日子,不过这个,我也是刚明白。我跟我祖父不同,我要的是钱。”
岛三栖夫表现出莫大兴趣:“郁泽卿要的是什么?”
“是技术。”郁枫飞继续点烟,抽着,“当年他派我去欧洲留学,我学的就是军火技术。就算我祖父的军火工厂不复存在,我也可以造出枪炮来。”
“郁先生真是个人才。”
“我一直在寻找良好的合作伙伴。”
“据我所知,郁家跟乔家可是合作伙伴呀!”
“岛三先生说得没错。”
岛三栖夫笑了,他很满意。这些年,他也在致力于调查郁家底细,刚有眉目,乔家忽然坍塌,他只得再与郁家打交道。
“郁先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最钦佩这样的人。”岛三栖夫和颜悦色,“这么说,乔家要的是钱,和郁老先生要的是技术,这是他们合伙从事军火生意的根本?”
“没错,当年乔家威胁我父亲,依我祖父的势力完全可以拒绝,可他觉得这事对他来说有利的一面,才发展成今天这个局势。”
“我跟无数人打过交道,只有郁先生你让我信服。相信郁老先生的‘以技术兴家利国’的愿望能够在郁先生这里实现。”岛三栖夫伸手,“那么,郁先生是否愿意与我军合作?我绝对不会亏待了您。”
如果郁乔两家的账本核对得天衣无缝,那么很多事都可以水落石出。
门外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有点儿匆急,肯定出了什么事。
不能再犹豫。郁枫飞握住岛三栖夫的手。手掌粗糙不堪,是武夫的手。郁枫飞一拽他,左手匕首已入岛三的颈后。同屋警卫大惊,见郁枫飞欲往外逃,纷纷开枪。
三十四号大乱。
郁枫飞手臂中了枪,一股股热血沿着手臂往下流,热、麻。他隐在一丛小树后,此时凶多吉少,能多杀几个多赚几条命。他知道岛三栖夫活不成了,心里是难抑的快乐,没错,兄长的仇算报了。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杆枪。
郁枫飞把火药粉散在干燥的木门后,点火。火光很快吸引日本兵过来,不时有日本女人尖叫。他很快明白,三十四号里不只有日本人,还有潜伏人员,郁枫飞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大机会,于是,四处都是枪声、火光和气急败坏的叫嚷。
他笑出声。他压抑太久了!
空气弥漫着火药的清香,比血腥味好闻,这个杀人不留骨的魔窟没想到会被他郁枫飞催了第一块砖!郁枫飞用领带系紧伤口,失血过多,他开始发冷。暂时的狂热过后,心也开始发冷,直觉告诉他,家里也有人像他这般,正慢慢接近死亡。
有个日本兵往这边搜来,打了盏灯。地上有血,痕迹很难掩盖。小兵唧唧歪歪地用刺刀戳着什么,一脚刚迈进,郁枫飞抓住枪头,夺了他手里的枪。
郁枫飞开了枪,子弹准确无误地穿入小兵胸膛。不待那人断气,他剥了兵服,穿到自己身上。那个直觉令他浑身发冷,求生的欲望太强,他要活着见到家人,并且让家人安全活下去。
不是他一个人在放火,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味道。三十四号很快连成火海,隔江远望,仿佛地狱入口,烈焰吞噬着即将入地的人。
不知何时,郁家大宅变得冷冷清清,郁姝君和顾嫂的尸体被风吹得凉透,那些打手收到什么信息,开始撤去,他们忘了缩在角落里的顺音。大钟兀地敲响,顺音惊醒,才觉人去楼空。她站起身,确定郁姝君和顾嫂已死,屋内没有其他人时,一点儿笑容自她眼角溢出,她跑到账房里。沙同的钱一定还在。她翻了半天,没翻到任何值钱的东西,顺音不甘心,又跑到郁枫飞卧室里翻箱倒柜。
她到底找到了些钱,又顺便牵几件尹媛曾穿过的裘皮,打包从后门溜走。她是个明白人,郁家跟日本人作对,没多长日子可活,郁家人当她是外人,外人又当她是郁家人,这年头,最忠心的只剩下钱了。她顺音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今天这劫数?
码头上人来人往,顺音略嫌臃肿的身形挤在人群里,略微有点可怜。
她掏钱:“买张南下的船票!”
那人白她一眼:“什么票都没了!”
“我加钱。”
“不是钱的问题,你有票也未必能登得上船,日本人把这码头给封锁了,走不了啦!”
顺音不甘心,她扫着那些陆陆续续登船的人,蓦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像是郁天奇。她大喜,隔着人群大喊:“天奇,是我,大嫂,带我一起走!”
背影岿然不动,顺音又喊:“天奇,你哥死了,留你嫂子一人可怜,你不替嫂子想,也要替你哥郁川想想,替我肚子里的孩子,你的侄子想想……”
一颗子弹自她脑门穿过,顺音直挺挺倒地。
她忘了,日本人封锁了这码头,任何与郁家有关联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天空倒映在顺音的眼里。人群早就散去,一些碎报屑被风卷起、又吹落。
半城枪火半城血。
路边燃着一盏灯,灯焰细细的,快灭了,残光扑亮了一方石墙。尹媛认出,是尹家花园的外墙。门开着,似乎有人刚刚进去,墙内漆黑一片。自尹氏夫妇把大宅卖了后,新接手的东家很快搬离,战火连绵的地方,有钱人不愿久留。
尹家花园成了空宅。
尹媛推门而入。
这是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尹家曾像一座漂亮的宫殿,洋房掩映在香樟树林里,大道是给汽车跑的,小径纵横曲折,连着所有的房间,荷花池里金鱼拂着银尾,梦一般轻。玻璃暖房露出一角,里面养着玫瑰、牡丹和兰花;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掩着马厩,亮着灯的小屋是裁缝间。伙食房的桌上堆满了面包和葡萄。
花园此时漆黑如幽林。荷池干涸,玻璃暖房像座巨大的棺木,囚禁着幽灵,没有任何花的痕迹。松树林依旧在,黑暗要冲出林子深处,直撞进眼球。
黑漆漆的树林张阔如雾。夜鸟闻得人声,扑棱棱闪去踪迹。
再往里走,是囚禁了她十几年的阁楼。尹媛不适,想往回,忽听到窸窣声,一个女人自林后走出,提着一盏破旧风灯,怀里还有个孩子。
那女人问:“芝琪,是你吗?”
尹媛大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尹氏。尹氏怀里的孩子正是惕生,像是睡着了,耷拉着双脚,一动不动。风灯的光模糊成一团,风一吹,尹氏的声音拉得尖尖细细,鬼魂般游吟:“芝琪,是妈妈不对,别再玩了,快出来吧……”
她疯了。
尹媛不迎不避,她倒要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的可怜样。人情空如飞絮,而年华正似花梢露,空幻美丽,报应说来就来。
尹氏抱着惕生,喃喃自语,“芝琪,妈妈知道你在生气,她是你领养的妹妹,妈妈只爱你一个人,你要什么都给,我们有的是钱。别闹情绪了,快到妈妈这里来。”
尹氏沉浸在往事里。那年,尹芝琪因为尹媛而闹脾气,尹氏在安慰女儿。
“你不要见她?”疯女人拼命摇头,“你不要见她,好,妈妈就把她关起来,让她永远见不到你!关哪儿呢?阁楼怎么样?让织姑缠了她的脚,她就只能永远呆在阁楼里,哪儿都去不了!真是妈妈的乖女儿,跟妈妈想得一样。”
尹媛背脊阵阵发冷。
尹氏一松手,惕生跌到地上。孩子仍然不动,估计死了。尹氏再抱起他,搂在怀里不住疼爱。她说得低低的:“女儿乖。走海路的时候,我就想把那小妮子给扔下海了,可是你爹没让我这么做,这不,你爹就被郁枫飞害死了!当初要是把那小妮子扔进海里喂鱼,你就不会这么不开心,郁枫飞也不会找上门,你爹也就不会死!我真后悔!做人心不能软啊!”
“不,我不后悔,我有钱了,可以过过贵妇人的生活,也让你尝尝当大小姐的滋味,你要什么妈妈都满足你!我们不必再看人的脸色啦,可以直起腰板自己活!”
尹氏自言自语,情绪很激动,竟落下泪来。
尹媛在等她接下来的话,果然,尹氏又开始自语:“那女人自个儿都想逃了,可惜命中注定,她的那些钱都是我的,这就是命!我改名换姓混到十里洋场,没想到还是不能清静。我知道有人在跟踪我,调查我的底细,可我是那么好揭露的人吗?乔家来人,说要跟我们家结亲,我还以为是要我的宝贝女儿,没想到要了那个小妮子。芝琪,妈妈真舍不得你,怎么会让你早早嫁人呢,何况是乔家……”
尹氏啜泣,肩膀不挺地抖,她还是不放开怀里的孩子,搂得死死的。
“乔家跟郁家一样,说是娶亲,都是心怀鬼胎而来的。芝琪,妈妈跟你说过没,瓜尔佳氏临死前画了几幅春宫图,说是给女儿的嫁妆。他们都是来找这些图的!我后来才明白!那几幅画我早看了,没什么东西,要不是郁家的顺音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春宫图里面藏了宝贝,所以妈妈才让你接近金忠义,去三十四号。你别怪我,真别怪我。有钱什么都好,没钱什么都做不了……那个女人该死!就该被赐死!那天的雨,下得好大……”
尹媛自暗处走出,问:“是谁杀死了她?”
尹氏闻声,眯起眼:“芝琪,你在这儿。”
“到底是谁杀死了瓜尔佳氏!”尹媛大叫,歇斯底里。
“来,”尹氏扔掉怀里的孩子,招手,“来妈妈这里,妈妈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尹媛不动,疯子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她说:“你先告诉我。”
“都说是郁泽卿害死了她,让端康皇太后赐了她白绫。每个人都这么说,可宫里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就像你直觉有人害你,非得死后才明白是谁杀死了你,你还活着,就永远不知道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那个人是谁!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她怕郁泽卿,我才不怕!我怕的是……”
“你怕谁?”
“我怕乔家人。我是真的怕。说要结亲,谁不知道他们想置郁枫飞于死地,顺便拿走春宫图!我是害怕这个才搬的家。可是乔家独子不成器,郁泽卿死后,他们也彻底败落,还让匪徒抄了家……哈哈,报应。郁家不认识我,乔家也不认识我,他们都不认识我,他们不会想到当年一个宫女成了贵妇人……郁家是来救人的吧……”
尹媛回想一些事,初识郁枫飞时,他的确险遭暗杀,她后来认为是郁修明所为,看来未必正确。
“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