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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断断续续下着,园里的树含了轻雾,风搅过长空,冷意旋醒尚在睡梦中的人。
郁枫飞敲开妹妹的门,郁姝君睡意浅薄,一惊起了床,见兄长神情凝重悲凉,惊问:“二哥,你怎么了?”
“帮我个忙。”
“二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你说吧,什么忙?”
郁枫飞向来不喜弟弟妹妹参与政事,他们还小,现实与回忆不离,他们永远是围绕在祖父身边的,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别无选择。
“你联系赵元宗,我要乔家所有的账目。”
当初是赵元宗抄了乔家的底,极可能留有乔家的账本。静怡死前所说的“乔”字,让郁枫飞浮想联翩。
郁姝君又问:“要乔家账本做什么?”
要在平时,郁枫飞会说别问那么多,今时,他要活得明白,让郁家所有人都明白,郁泽卿的军火生意极有可能是种假象,真相未明之前,他不能下定论。
他解释:“沙同把所有爷爷与洋人往来的账目理清了,军火账目是空账,收入不归我们家所有,但生意往来都有记载。静怡死之前提到乔家,但我不确定是哪个乔家。”
“二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郁姝君红了眼。
“我也是刚知道。”
“我马上去办。”
郁姝君走了几步,又回头,眼里有丝伤感,“二哥,你真不怪我?”
郁枫飞摇摇头,一点浅笑。
郁姝君心里万分难受,又说:“我不是说静怡的事,我说的是二嫂。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被关在三十四号……”
她也是情报人员,金忠义的死讯郁姝君异常清楚,她没想到尹媛会完成得这么干净利落,滴水不漏,完全颠覆以前对尹媛的印象。
“快去快回,万事小心。”
“二哥,你知道,自父母出事后,我们从没有怪过你。”
郁姝君说这话的时候,窝着浅浅的笑。这笑容很像郁枫飞,像极了。天未明,她的身影融入清冷晨曦。几串车铃,飘进黄浦江,江面传来摇橹声。
听闻兄长要去三十四号,郁天奇着实吃了一惊。郁枫飞说明原委,又道:“给家里人买好车票,南下。也备好我和你二嫂的份儿,如果我未回,你们先走。参军是件好事,不过保家卫国,先保护好家人。”
“二哥,你要小心。”郁天奇欲言又止,还是说了,“父母的事,我们没怪过你。”
郁枫飞眼眶有点湿。祖父去世,长兄去世,然后是三弟郁修明的噩耗,他都挺过来了,却在对弟弟妹妹的一番话中沉沦伤感。他终究是现实的人,不允许多余的情感存在,郁枫飞携上菊枝小姐,往三十四号出发。
沿途野火烧人骨,阴风卷阵云。通往三十四号的道路是地狱假象,即使有盛装美妙女子,也如阴花诡异。战争是可以摧毁一切的。
三十四号有股血腥味,即使小火烛笼,暖茶热座,血腥味挥之不去。尹媛在哪?郁枫飞心里升腾起恐惧感。
岛三栖夫在对面坐下,精瘦老者,倒有副慈眉善目的假象。
“您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
郁枫飞答:“也许以前来过,不过忘了。说不准。”
“我在这里见过您的大哥,还有弟弟,对他们的遭遇我深表遗憾。我没想到您会亲自来这儿,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我可以跟你谈,不过我要先见我的妻子。”
岛三栖夫一愣,“传言……”
“传言有误。想必你也听说并查看过我爷爷留下的军火库,那儿是空的。岛三先生,一切都只是流言,只有外面落在人身上的炸弹是真的。”
“这方面,您是行家。”岛三栖夫回头,“请郁夫人过来。”
郁枫飞坚持:“不,我过去。菊枝,你带路。”
三十四号构造怪异,郁枫飞在心里默记走过的路。
菊枝在旁怪笑道:“女人认为男人最迷人的时刻,是他倾心于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我迷恋这虐心的时刻,这让我感觉你更迷人。”她指向深处,“她在那儿。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大佐的下一步打算我更不清楚。不过提醒你一句:既然进了三十四号,要想出去,总要交换条件。”
菊枝开了门锁。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哪里见过这场景,似曾相识。他们本是陌生的两人,突兀地交集,他对她却没有丝毫生疏意味。她瘦了,清肤瘦骨,肩头披挂下长长黑发。身边是重重叠叠凌乱的画纸,画满他熟悉的图案。
心里划过一丝惊惧。
“你来这里做什么?”
尹媛问,也不回头,清冷的背影,清冷的声音。
“带你回家。”
“郁川死了,郁修明也死了,我正想着郁家接下来要走的人是谁,原来是你。”她回头,与他交视,一抹诡异的笑轻划而过,消失在嘴角,“托郁家的福,我的家早没了。”
手里的笔未停。郁枫飞拾起画纸,满满的字,娟秀圆熟,同样的内容,她写过很多遍。
“……郁泽卿大逆不道,与倭人洋鬼相通,私售军火于洋贼,用民之性命换取大量私银,满朝哗然,重臣跪劝,无奈先帝置若罔闻。吾虽一介女子,势单力薄,也愿拼死一试。他日闻其求端康皇太妃赐吾一死之事,吾心怯,亦不变初衷。其罪证记载于四十九张春宫图之后,望世人明之!”
心里早有准备,郁枫飞还是觉得受了重创,他无法想象,无数春光潋滟的夜晚竟藏着杀气!他脱口而出:“媛儿,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是我画的我写的。我照着我母亲的春宫图一笔一划描的,我描了很多张,我想,越多的人看到越好,到时候你们无立足之地。”
他极少见她这模样。转念一想,他们何时曾谈过心?
“我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也不管你怎么想,我今天来就是要带你回去。”
“回去?去哪里?去杀我母亲的凶手的家里?不,我宁可呆在这里,这里安全,死得也明确!”
“如果你死了,你母亲的仇谁替她报?是那个跟在日本人后面的皇帝哥哥,还是另寻新欢的你的父亲?不,他们早忘了,只有你记着,因为你的世界只有她,所以你才会耿耿于怀。如真想复仇,就要先从这里出去,报完仇后转身离去,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是郁泽卿杀了我的母亲!”
眼泪滚滚而下,尹媛本不想在他面前暴露情绪,这个娶她进门的男人,给了她无数羞辱。
郁枫飞吻着她,仿佛春宫图上遗言是假的,或他不信,在安慰一个失措的孩子。
“我爷爷为什么要我娶你进门?如果他只是想要春宫图,很简单,为什么让你进我家的门,且以全部家产做赌注?媛儿,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春宫图是我的嫁妆,只有娶了瓜尔佳氏的女儿,才能得到真正的春宫图。报应来得太突然,他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早。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才想到名誉重要,他怕下地狱。”
“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的。”
“不,我只知道是郁泽卿杀了我的母亲,是他绞死了我的母亲!”
郁枫飞碰触到尹媛手里冰冷的枪支,大惊:“这东西哪里来的?”
“换来的。”
尹媛朝他举枪。
郁枫飞笑:“你在这儿开枪,咱俩都活不成。”
“要么死,要么永远待在这儿,像个活死人。我选前者。而你一定要死,郁家的人都该死。”
很久以前,某个女人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现在说这话的是他的妻,这个他曾经倾心疼爱的女人,此刻也说着同样的话。郁枫飞厌恶黑魆魆的指着他的枪洞,他开枪杀过数人,也曾被人用枪指着。这很容易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他不敢担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试着靠近,靠近这个他想保护的人。
“如果真想杀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怕,还是你舍不得下手?”
尹媛心一凛。郁枫飞继续说:“你不怕我,你那么勇敢,自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你选择逃避,是因为你不想杀我,你心里有我。”
他说:“就像我今天能够为你来这里一样。”
囚室极寒,什么季节她忘了,只知道天冷了,仿佛枯叶脱木,天地一派萧索。这番话多温暖啊,像冬天他的体温,一寸一寸暖过她的皮肤。那年的雪很大,天地布满白绫,她的母亲被吊死在王府梁上。那时她刚刚来到这世界,自她有记忆以来,只有充盈血泪的回忆:被人缠成小脚,被关了近十六年。这些,她以为一切是尹氏造成的,现在知道郁泽卿才是罪魁祸首!
郁枫飞轻易夺下尹媛的枪,道:“你连开枪都不会。”
“还给我!”
“我教你怎么用。”郁枫飞三两下熟练操作,然后丢给她,“你这么聪明,一看就会。”
尹媛拾起枪。
郁枫飞轻道:“对,就这么做……”
尹媛扣动扳机。
她果真朝他开了枪,带着赴死的决心。
不过枪是哑的,子弹被郁枫飞暗中取出。他自然没死。
尹媛愤怒地看他,她又受了一次羞辱。在她扣动扳机的刹那,整个世界在她身后退去,如果郁枫飞死了,郁家倒了,她就可以安心地随她母亲而去。
如果他死了,她也可以去了。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可以这般撒娇的,即使是仇恨难抑。这近二十年来,他是生命里真实唯一存在过的温暖,母亲的温暖来源于她的想象。呵,梦里梦外都是劫。
郁枫飞看尹媛的眼神渐渐变冷,是的,他本以为她会留情,流点儿泪也好,没有,决绝地扣动扳机,没有多余的思虑,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件乐事。
郁枫飞自然不会拿性命开玩笑,他取了子弹。
心里对她留有幻想,却发觉自己谁也不信任。弑杀父母的仇恨,没有人比他体会得更深。
郁枫飞举着一枚子弹:“子弹在这儿,我留给你下次用。如果你能从这里出去,如果到时你还想复仇,找到我,照刚才的样子朝我开一枪,我等着你。”
他看她的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再会。”
郁枫飞眼里有狡黠之色,还有一点清冷。
门在他身后锁上。
在这紧闭的空间,世界才渐渐真实起来。尹媛拢了拢领口,一股子寒气在体内冲撞。
外面雨停了。
湿漉漉的街道,雨水冲刷着血水,满路晶莹。每天都有侵略与抵抗,死的人很快被人忘记,活着的人各有目的。乔樊走在街上,此时心绪繁复,他以为他找了条光明道,没想到又被郁枫飞抢去。如果郁枫飞决定为日本人做事,他乔樊的位置如何保得住?他没想到郁枫飞也会为了一个女人来三十四号。
他在一扇门前停下。老藤虬曲,仿佛阴宅。父母早走了,逝世时无声无息,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一场浩劫,父亲却对他说:该来的迟早要来。郁泽卿死了,接下来该轮到他了。
乔樊不明白,他是独生子,不学无术,靠家产混在这花花世界。直到家土崩瓦解,他也还是朦朦胧胧地追求香艳。可是尹媛从没有喜欢过他。
他走在乔郁两家共有的小巷里,很多事浮上心头。
乔樊往郁家院内扔了把火。
“都去死吧。”他恨恨地说。
郁家院内很快传来“救火”的喊声,乔樊有了报复的快感,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郁枫飞有个儿子。当初匪徒劫了他,诈得他父母倾家荡产,他也可以劫了这个孩子,弄得郁家倾家荡产。天意如此,莫怪他乔樊心狠手辣。
天空一点干净孤云。远处几棵树裹了残雨,漠漠霏霏凝人眼目。
有点冷,惕生站在花园一角,几颗雨滴落到他身上,他缩了缩脖子。顾嫂忙着叫人救火去了,没人照顾他,本来他在这家就不受待见。他往别处走去。
好几天没见到母亲,可他知道她在这儿。孩子敏感的心充满了幻想,他期待能够与母亲在这花园里不期而遇。
郁家对他来说是迷雾里的天堂。因为父亲,他在这里得到了所有孩子憧憬的东西,可是,幸福总隔着一层雾,母亲裹在雾的那一头。雾水冰冷残酷,他不敢碰。
惕生走着,在某个夜晚,他听过母亲的叫喊,是在这里,隐藏在花园深处的一栋小屋。
“妈妈。”他轻声叫唤。
没有人回答。
惕生推开门,门没锁,屋内昏暗,光线划出一个圆弧,他的影子贴在地上。地上有血迹,发了黑,是被人有意遗忘的一桩残酷往事。
惕生跑开了。风过,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哗啦啦抖落,淋了他一脸一身。他眼里的泪滚下来,在满脸冰冷的雨水里划过温暖痕迹。
花园的另一头站着个女人,长发遮脸,裙尾飘飘。
“妈妈!”惕生往她跑去。
跑近了看,又不像。那女人枯老无神,两眼像空洞深渊。
她开了口:“你在找你妈妈……我知道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她走了,不想让别人看见,所以让我来带你走,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你是谁?”
“我跟你妈妈一样,跟这家人打过同样的交道。”
尹氏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她没忘,丈夫死在这里。她牵起孩子的手:“来,我带你去找你妈妈,我还要告诉你很多很多秘密,这里不是天堂,是地狱。”
不待惕生挣扎,尹氏抱起他,疯了般冲出郁家。
乔樊刚想跨进郁家,不料被一个冲出来的女人撞倒。他起身,定定神,发觉那女人抱着个男孩,一路跌跌撞撞跑远。
“疯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