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芝琪并未放手,直到金忠义了无声息,她才站起身,血人般,露出森白牙齿:“我去换套衣服,你也是。”
很快会有人来,她们会陷入绝境。
三十四号里死个人不足为奇,但金忠义地位显赫,要瞒过去谈何容易?
尹媛有过很多次死亡的威胁,但没有像这次这般阴森可怖。她似乎可以逃出三十四号,又觉得马上会被毙,游移不定地,墙壁上仿佛有无数只小眼睛在看她。
那是死去的幽魂,跟她诉说破碎凄惨的往事。
她杀金忠义,不过是隔墙几番话语,她甚至不知来者是谁。
尹媛还是杀了他,尹芝琪帮她下的手。
一切都来得太快。
尹芝琪反而平静下来,微妙地笑:“你怕了?”
墙头疾风过,树枝空了。歇在窗台的一片日光开始逃亡,渐渐淡去。病房里三个人分别躺着、坐着、站着,各怀心事。郁枫飞的心在别处,若不是郁天奇提到尹媛,他或许不会沉默。念想是层薄薄的窗纸,窗外海涛汹涌。
她一定是回了家乡,那里现在是另一个国度。
郁枫飞试图鼓励弟弟:“当年还在北平时,记得一个冬天,你在院里玩雪人,你爬得很高,把乳母吓个半死。那时候真是英勇。”
不知何时起,郁天奇变得胆小如鼠。
郁姝君正在气头上:“二哥,他可从没有勇敢过!”
她一把掀开被子。入目深深的伤痕,虽结了疤,依旧触目惊心。奇怪的是,新伤痕旁边有条旧疤,年岁已久,仍能想象那时的伤痛。郁天奇小时候遇到过什么?
“二哥,天奇颈部还有条伤疤。”
从没有人发现,父母也未曾提过,也许是摔伤留下的印记,可是不像,更像刀痕。
郁枫飞心有怪异,问:“天奇,这是怎么回事?”
郁天奇又回到往常的沉默,这次索性用被子蒙了头。半晌,忽冒出头,吼道:“我怎么了关你们什么事,爸妈死后,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
父母是郁枫飞心头的硬伤,谁都不许提的!郁枫飞发了狂,一把把弟弟从被窝里拽出来,摔到地上。兄长死了;郁修明也死了,且落下千古骂名;还有,媛儿也走了,带着对他的一腔仇恨。所有的压力一起压下来,压得郁枫飞喘不过气来,没人能替他分担,听他说一句心里话。他恨郁天奇不成器!
郁姝君吓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郁枫飞红了眼:“你除了缩头缩尾外,还能做什么!”
谁料郁天奇顶撞:“是的,我是胆小,我每天都怕,怕哪天谁挥刀砍死我,我躺在路边无人收尸!我从不说半句多余的话,怕你们看不起我,抛弃我!从小我就是个被忽略的人,长大了也一样!早知道死了算了,省得到头来还是被人看不起!”
“简直无药可救!”
“我是想明白了,我不应该活这么大,到头来还是累赘。如果那天死了,说不定早投胎到一户正常人家过正常日子,不必每天担心受怕。”
郁枫飞听出蹊跷:“你说什么,什么那天死了?”
郁天奇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从未受宠的孩子临在崩溃边缘,无奈而愤怒地宣泄情绪。
那时一家人都还在北平。郁天奇很小,小得他记不清年岁,只知那天天色新晴,花正浓暖,那人一身黑衣,在晴天下也如幽灵冰冷,飘进郁家。那人抱起他,双手非常冰冷,后来他才知道,冷是因为搁在他脖颈的一柄刀。
哥哥姐姐都不在,只有他郁天奇,懵懵懂懂地撞进黑衣人的怀里。
然后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
父亲郁绍也来了,黑衣人把刀架在郁天奇的脖颈,笑声像暮色黑鸦的哑笑。
“郁老爷,我还是那句话,您郁家要是不接下这桩生意,您小儿子的命就没了。”
“你要我怎么做?”
“在纸上签字画押,就说活儿是你接的。以郁老太爷的势力,这事儿很容易办到。”
“我签,我这就签。”
刀已入肤骨,鲜血渗出来,郁天奇睁着大眼,竟忘了哭。
回忆里没有母亲的安抚,有的只是肩膀寒冷的刺痛,此后,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或者说,怯弱。
“二哥,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
这些年,郁天奇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往事,他不愿说,也无人有耐性解析他的生活。他说完了,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几点树影扫过他的脸,扫过他与郁枫飞相似的眉眼。
郁枫飞的警觉心被彻底撩起:“那人是谁?”
“不知道,记不得他什么模样,家里人也再也没提起。”
是的,郁枫飞也从没听祖父和父母提起,像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或者说一桩很深的秘密……
有人影在窗前晃了晃。
郁枫飞走出去,见一个邋遢女疯子在走廊里横冲直撞,一名护士连声抱怨:“这里是医院,不是疯人院,这疯子怎么进来的,撞了病人怎么向家属交代。”
女疯子急于往外跑,身影一下子闪过走廊尽头。
郁枫飞没上心,也就没追上去。
他没想到静怡会回到南方找儿子,更没想到尹媛会在三十四号。
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
金忠义的尸体被藏在床下,尹媛知道瞒不了多久,打算跟尹芝琪一同逃出去,不料尹芝琪讥讽道:“走?怎么走?我是金忠义的女人都不能随便进出,带上你,更麻烦。”
“你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
“不,我做的就是让我母亲看看,她是怎么把她的亲生女儿一步步推向深渊的!”
尹媛打了个寒颤,她见到尹芝琪眼里疯狂的火焰。杀了人,极度惊惧下眼神才会变得坚硬。她没有退路,自己也没有。
真想活下去。尹媛牵了牵嘴角。
很快地,门外传来靴声,尹芝琪示意尹媛藏好,她撩了撩衣裳,松松垮垮地见了客。
“金先生今儿睡了,明天来吧。”
“金先生从不会在这个时候睡,更不会无视大佐的命令。”
“他喝多了,一时起不来。”
“大佐吩咐过今晚有要事,金先生从不会这么轻率。”
尹媛在暗处听他们的话,来者或许只是三十四号里的一个东洋小兵,尹媛不畏惧他,她怕的是房间里弥漫的血腥味,越无声,那股血腥味越浓烈,她几欲呕吐。
尹芝琪已进来,她悄声说:“我让那人进来,我们再一起干掉他!”
用什么?像对付金忠义那样毫无防备地用一根金属丝和一块碎瓷割掉他的喉咙?来人抽了抽鼻子,把手按在腰间的枪匣子上。
那人闻得血腥味,低首俯身搜索什么,尹芝琪看准了,拿起一个花瓶就往他头上砸去。那人刚拔枪,枪脱了手,滑出老远。
尹媛拾起枪,可她不会用。
那人面目狰狞,血灌到脖子里,张牙舞爪般朝她们扑来。
“把枪给我!”
尹芝琪扣动扳机,那人轰然倒地。那记枪声,久久不散。她犯了错,或者说故意这么做,非得逼自己到穷途末日,她尹芝琪才能忘掉这些日子以来的耻辱。
“你走,回到你的囚室里去,你还能活下去。”尹芝琪转过头,很平静地对尹媛说,“很抱歉,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走了,我不想再担心受怕地过日子。死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又说:“谢谢你帮我杀了金忠义。”
“能活下去,为什么要走绝路?”
“我说过,我不想再过耻辱的日子。”
自父母拉着她去王府行窃时,尹芝琪近二十年来堆积的骄傲土崩瓦解,她觉得甚至不如街边自力更生的穷苦小贩。她早年的富贵光辉,来自于见不得人的赃物。
她恨尹氏,蚀骨地。
“你藏好,他们来了。”
尹芝琪站着,理了理凌乱的发鬓,兀地,她说:“如果,我们还住在那个花园里,我会每天找你说话,总比两人不见,莫名恨着要好。其实,你也不算是个多讨厌的人。”
“你也走……”
“他们来了,你到里面去,可以避人耳目,走暗道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尹媛看着她,忽然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她们并无血缘关系,毕竟曾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尹芝琪是不想活了,可她不想她死。大好年华,还有那么多的路等她们去走。
“你想留在这里陪我一起死?你母亲怎么死的你忘了吗?走!”
三十四号是个诡异残忍的地方。你取一命,必以一命相偿。传来无数纷杂的话语、枪声,一帧帧画面在尹媛脑里掠过,身处冷墙湿壁之间,她知道尹芝琪的命运会如何安排,恍惚地,尹媛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她想到了囚室外要求她索取金忠义性命的神秘人。
金忠义死了,那人会不会信守承诺救她出去?
可能吗?尹媛自嘲,这世界从来利己,交易得利的一方从不在乎对方的命运,也许早就忘了。她忽然想到静怡。静怡杀了郁家夫妇,可是她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这时,尹媛听到了刑室里传来的惨叫声。
本已司空见惯,她听出了熟悉的声线。
心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乔樊是在前几天被带进来的。他一直在三十四号周围晃荡,衣裳破落却谈吐风致,很容易被误认成情报人员。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拿着几张春宫图。
“我知道她在这儿,我要见她!她要的春宫图我帮她找回来了!”
脚步声挨近,她深知自己的劫数。
尹媛闭上眼。
风扫过郁枫飞的发尾,他忘了今时是什么季节。檐下的小灯笼一个个亮起来,坠着些朦胧。他有时会失神问顾嫂:“媛儿还没回来吗?”然后又觉此言怪异,连忙回身进房。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孤独了点。
祖父的遗嘱还包着一团谜,生前留下的各种洋账沙同正在打理,如果沙同理出了所有的账目,或许他会知道祖父这些年来的生意轨迹,会明白祖父想告诉他的那个秘密。这也是祖父的本意,是他让沙同来这里的。而这个人最近跟顺音搅在一起,那个女人眼里藏着什么,每次都神来鬼往,把自己当做招即上门的风尘女。
若不是兄长的遗言,顺音早死了,郁枫飞岂能容许这样的女人在他家狐行媚影!
而在今晚,顺音直接朝他走来,无比大胆。
“枫,我有话要说。”她喝了酒,脸颊绯红,眼里有泪。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甚至厌恶我,允许我在你面前出现,完全是因为郁川的嘱咐。可我还是要说,我忍不住!我说完了,你听着不爽,可以给我一枚子弹,痛快点送我上西天,好让我跟你大哥早点团聚。”
“我也有话说,从今往后,你别再进这个家的门。如果有衣食问题,可以去账房支点钱,但别让我再见到你。”
“我不是刚从账房回来嘛……”
“说吧,想要多少钱你给个数。大哥的房子我不想卖。”
“还真当我是来要钱的,不过我不会跟钱过不去,改天咱俩再谈这个好不好?我现在想说的是,我的弟妹,她走是有原因的。我不想你每天活在糊涂里。”
郁枫飞恍惚了下,眼前这个女人渐渐妖媚,身躯化为蛇,向他吐着火红信子。
他梦里有双脚,很小,如同孩童的足。他迎她进门,她安静、宁和,却处处在这所房子里留下印记,却是他为她留下的印记,且心甘情愿。
“是这样的,我不小心发现了春宫图背后的秘密,又不小心告诉了弟妹。”
“什么秘密?”
“春宫图分两层,外图里字,是弟妹的母亲写下的字。字里行间充溢血泪,令人潸然泪下。”
“她一直找的图,是你偷的?”
“别说偷这个字,难听。只是恰巧掉在我脚边,我捡了。如果我不捡,姝君也会拿的。你要不信就去问你那正直可爱的妹妹。”
郁枫飞开始猜度这女人的心思,他怎么能够相信她的话?即使酒精覆了她的心,她眼里有泪,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她的。如对自己没有好处,顺音不会这么做。他怎么会给她时间说什么呢,郁枫飞笑自己的傻。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顺音的话:“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伤心呀?我知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