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弄人,此招最狠。
顺音逼近一步:“你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走?难道你要去求杀你母亲的凶手的孙子,让他帮你抢回春宫图?果真除了他,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还有一个人知道真相,她一定知道。
尹媛返身,顺音在身后低叫:“如果让郁枫飞知道此事,他会杀了你我灭口!”说着,抢回尹媛手里的春宫图,“让我来替你保管吧!”
她身高力大,推得尹媛跌坐在地上。
“拦住她!”尹媛绝望地叫。
顺音往外走,步伐落得优雅,高跟鞋踩出刺耳的声音。她回头一笑。
昏黑的夜里,还有一处亮着灯。
尹氏坐着,眼神狂乱:“……我亲眼看见福晋被人吊在梁上,模样吓死人了。”
这女人求财求昏了头,她想拿这个威胁郁枫飞,敲得一笔钱,然后远走高飞。她神色狰狞:“你知道是谁绞死了她?”
郁枫飞不由端正了身子,他闻嗅到阴谋慢慢逼近的气息,野兽般,随时会张开血口大盆。
一双莲步移来,妻子站在他身后,手握成空拳,仿佛持着一把刀。
“媛儿,你怎么了?”郁枫飞微微蹙眉。乱的发鬓,红了的眼,这与她往常清冷的面容不同,尹媛的声音嘶哑而急促:“谁杀死了她?”
尹氏一愣,料想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忙说:“我只要三万大洋!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当聘礼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养父母和姐姐饿死吧?”
郁枫飞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钱我会给,但我需要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尹媛抑制不住,上前揪了尹氏的衣领,叫:“你知道是谁为什么到现在才说!你说,是谁!”
尹氏推开她:“因为我是局外人,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不会做,我说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她女儿,你那时还在我家,我怕仇人寻上门来。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今天,我就把这事儿说清楚,不过先拿钱来!”
郁枫飞哪能容忍妻子被人欺负,见势起身,这时,一声尖叫传来。
尹芝琪抱着脑袋,崩溃了般,发出绝望的叫声。她是自小被父母呵护长大的娇小姐,自负、善妒,王府一事已令她心悸,今时母亲之举更觉颜面尽失。她忽地擒了只花瓶,摔碎,拿着碎片顶住尹媛喉部,叫嚣:“都是你害的!你应该去死!”
说着就要割下去。
郁枫飞眼疾手快,开了枪。他没想打死她,可是赶过来的尹润挨了子弹,穿过胸腔,倒地身亡。
“父亲。”
尹芝琪平静地叫,尹润一动不动,那颗子弹正中要害,他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瓷片在喉间留下一丝红线,尹媛用手一抹,指尖几缕幼发般的血丝。郁枫飞看得清清楚楚,她眼里的恨,毫无理由地,倾泄在他一人身上。
尹氏反应过来,大嚎一记:“我求你,别杀我女儿。我们走,这就走,不会再要钱了!”
“你不能走,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的母亲。”
尹媛站在她面前,敏感的夜风漏了几缕,撩得她的旗袍翻飞,那双脚小得诡异。
“我只不过想拿几个钱,才编的故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要知道就早说了……”尹氏大骇,钱也不想拿了,只推着女儿往外逃去。
门外是阴冷的风,天黑浪急,路人稀少。丈夫突然死了,现在成了孤女寡母,尹氏哆嗦了下,站在码头哭嚎起来。
灯火把人拉成暗影,尹媛拢了下轻薄的衣裳,手指触到肌肤,才觉凉极。她这双脚,连追赶都不能。原来,这两年,她只不过是从一个魔窟,跌进了另一个魔窟。
郁枫飞靠近,她厌恶,伸手挡开他。
“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杀了人?”他嘲,脸上无辜的神情可恨至极。
顺音的话在尹媛耳边回荡:“你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走?难道你要去求杀你母亲的凶手的孙子,让他帮你抢回春宫图?果真除了他,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枪还在,她刚想拿,被郁枫飞一举夺下。
“你疯了!”他来了气,“别掩掩藏藏的,告诉我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娶我进门?”她眼里现了泪,“你知道的,是不是?”
“不,我不知道。”郁枫飞拢了拢她的发,“别任性,进屋休息去,你累了。”
“我只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尹媛歇斯底里,丈夫安静的态度刺激了她,她怀疑他清楚内幕!她恨,也怕,眼前这个男人陌生极了。那把枪,不是没有可能指向她的脑袋,她想为母亲报仇,可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夜滑向深处,至深处天色渐渐显浅。身边的女人还是睡了,眉头紧蹙,似在躲避梦里追杀。他起身,账房里烛火刚熄,隐约有蜡烛燃尽的油味。
家仆送来今晨报纸,他只看到:“满洲国”成立。
窗外车水马龙,是早已装饰好的繁华。
昨夜,他又杀了个人。郁枫飞有些恍惚,才想起,他曾杀过人,祖父的律师。祖父说那人跟日本人走得很近。郁枫飞冷笑,在这洋场,谁没跟日本人打过交道。祖父生前不也因此落下骂名吗?虽无证据,流言总是存在的。如有确凿证据,郁家将不复存在,除非彻底投了日本人门下。显然,郁枫飞对日本人毫无兴趣。
他来到祖父遗像前,清灰,上香。那年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又飘卷进来……
郁家,白绸挂在梁上。
郁泽卿躺在床上,他看了下外面浑天昏地的白色,嘱咐下人:“梁上那匹白绸挂歪了,把它绕上去,别让它垂下来。”
垂下来的白绸像白绫,他曾缢死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尊贵的福晋。那时,他意气奋发,热衷于研发军火,炮火的威力令其疯狂,他敢于冲破任何阻力与外贼打交道。当他把白绫绕上女人的脖子时,女人冷静至极,狠辣至极,“郁泽卿,终有一天,你的罪证会公布于世的,到时候你断子绝孙!”
“我死了,你的罪证还在!还在!灭不掉的……”
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把罪证藏哪儿了?
郁泽卿不相信报应,直到那天,他的儿子死了。他才恍惚相信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后来,他老了,昨日精神抖索,今日死神静候脚边。
死亡不过是瞬间之事。
他不想再杀人了。
月亮滑落到江底,余色搅得人心情不定,请的律师还是到了。李律师微微俯身,说:“郁老太爷,您要找的那位姑娘找到了。”
“她在哪里?”
“就在附近,尹氏夫妻的养女。”
郁泽卿松了口气。瓜尔佳氏死前诞下小女儿,后听闻小女儿被人抱走,连同瓜尔佳氏所记有关他的罪证。一定是的,他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一定是被瓜尔佳氏藏在她女儿身上,一起带走了。他从北方追到这花花洋场。
在这个深冬寒冷的夜里,空气里弥漫着奇诡的花香,洋场一角,郁家一片素白。郁泽卿还没咽气,他要提前看看自己的葬礼。
遣散了众人,空落的房间里只有李律师在身旁候着。
“那个姑娘,叫什么?年纪多大?”
“芳名尹媛,十六岁。”
是她。
“她的生母为她留了什么?”
“原先是些财物,可是现归养母尹氏名下,倒有些不值钱的女儿私物随身,说是嫁妆。尹媛常年处深闺,不认字,还是小脚。”
“什么私物随身?”
“古旧旗袍饰物,还有些春宫图。”
“图……”
瓜尔佳氏死前,案上笔墨未干,画纸凌乱,必是……
恍然大悟,可为时已晚。
“把她娶进郁家,不惜一切代价。”郁泽卿落了滴泪。死时方知名节重。
“老爷,您要的就是那些春宫图?”
郁泽卿看了眼李律师,恍然觉得他知道得太多。
这件事,郁枫飞会处理好的。
“跟他说,那些春宫图……不,我的军火工厂……”犹疑之间,还有很多话来不及交代,郁泽卿咽了气。
生前最后一刻做的决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郁泽卿一辈子活在非议里,死后,只留下个荒诞的遗嘱。
炉里的香燃尽,火光大乍,瞬间熄了。天亮得很快,转眼阳光如火如荼。想起尹媛这会儿起身了,郁枫飞回身往睡房走去。今天阳光晴好,他的心情也明亮起来,天气暖了又凉,他吩咐裁缝做的新式旗袍今早应该送过来了,想必她会喜欢。
几缕阳光跳动在纱帘边缘,尹媛站在窗边,侧对他,发丝随风拂动,这份安静便美好起来。他搂住她,动情处,轻说:“宝贝儿。”
她的手凉如水。
“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你为什么嫁给我?”郁枫飞接了她的话,笑道。
“没什么。”
他看得出来,她不仅恨,而且有惧意。
刻意地,尹媛站得远点儿,阳光落在她的皮肤上,没有任何温度。
“你怕什么,因为我昨晚开枪杀了人?”郁枫飞很轻松,“他们该死,不是吗?”
尹媛退后一步。
“你想知道什么?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我爷爷一定要你嫁入郁家?”
提到郁泽卿,尹媛哆嗦了下。郁枫飞瞄出异样,说了心里话。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或许因为你是皇亲,爷爷想攀皇亲,他仍然活在前朝,有着君臣概念;也许是得知你被尹氏囚在阁楼,他要救你。很多种原因,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在一起是对的……跟我在一起,你快不快乐?”
曾有过一段虚幻的快活时光,她一度误认为是爱。
“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郁枫飞继续猜测。他越温柔,尹媛越胆颤。
他是真不知情。
“还是因为你母亲的春宫图?我会找回它们的。记得我爷爷跟我提起过春宫图,我当时以为他在说笑,找这样一个女孩,让我忘了以前的事。事实上不外如此,媛儿……”
刀刃折射了光,翻出寒色。尹媛显然是有预谋的,可是她心未至此,刺向他时忽然手软。
她扔下刀。前面的路一片迷茫。
街上,人群汹涌。学生们在游行,喊着“还我河山”的口号。同样年轻的面容,相似的年纪,激情澎湃的人群里,为何她如此憔悴?
尹媛失魂落魄,与人流擦家而过。
不知谁认出了她,尖叫:“她不是那个前朝遗女吗?”
“看着面熟,以前上过女校吧?”
“看她的脚,封建小脚,没错,就是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逮住她!她也不是什么好货!”
一记枪响,人群尖叫着往旁边散去。尹媛看见郁枫飞疯狂的神情,他在找她。
“媛儿!”
心比凌迟难受。如果她死了,事情会不会结束?不,她要报复。
避开人群,尹媛转到顺音家门口。
佣人老实回答:“太太今早订的票,去了北平。”
路灯还燃着半失灵的灯火,她要找的女人早已离家。
这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一个许久不见的人,昔时贵气优雅,今日全然一副流浪模样。
乔樊伸出断指,问:“你还认得我吗?”
“乔少爷。”
尹媛很平静,她的清冷使乔樊也冷静下来,乔樊在她身边坐下,恍然几丝往日风度:“你怎么也在这里?”
“来找一个人,向她要回一样东西。”
乔樊哈哈大笑:“这家的主人早死了,郁家大少爷郁川,被日本人打死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我要找的不是他。”
“哦,是谁?那个遗孀?”
自昨夜起,一根白绫在尹媛脑中挥之不去:她的母亲是被缢死的,死于谋杀,凶手是郁泽卿,她丈夫的祖父。她应该拦下顺音,要回春宫图,却急于向尹氏求证真相……她大意了。
“你看上去很落寞。”乔樊靠近她,“是因为你的丈夫有了新欢吗?”
尹媛没有回答,起身,一点鞋尖水红菱般诱人。乔樊恍惚了下,脱口而出:“跟我走吧!”
“跟你?你能带我去哪里?能给我什么?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她的嘲讽毫不掩饰。
乔樊的脸变得阴沉:“是的,我的父母死了,家产没了,我连一双手都不完整,我能给你什么。”
“你知道害你的人是谁?”
“当然知道!赵元宗和郁枫飞!他们串谋好的,毁了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报复?是男人就要学会血债血偿!”尹媛的眼里现了泪,她是为自己。
乔樊现出欣喜神情:“你也恨他……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无论到哪里,我都会好好爱你,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忘了所有的仇恨!”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双绣鞋,尹媛认出,这是她的鞋子。
他就是个情种。
看尹媛不为所动,乔樊又说:“我父母在北平还有一处房产,我上次想带你去的,起码有了房子,我们不会露宿街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待你不好,我会好好对你。”
笑影淡淡地画在她白皙的脸上,双唇微微一抿,像朵轻放的花。
“你上次说的,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
临近傍晚,天空中涌起大风,仿佛一大群无根无依的魂灵,掠过教堂尖顶,急逝在远处。她的人生也如这天边落日,不垢不净,转眼疮痍斑斑,要逝去了。
迟早会逝去,何不放肆一回?
郁修明自噩梦中惊醒。天微亮,刚刚过去的夜晚是个生疏可怖的黑夜。他梦见了祖父与父母,还有冤死的郁川。他们在召唤他。郁修明大吼一记,把家具物什砸得遍地都是。心情恶劣起源于下人送来的报纸:“满洲国”成立。他果然不过是日本人的一枚小卒,军工厂毫无踪影,他们见他无可利用之处,连“开国仪式”都不曾邀请他。郁川死了,他有责任;郁枫飞也定是恨他入骨,自以为聪明的他绕了个圈子,落得举目无亲,一败涂地。
心里还有欲望蠢蠢欲动。
下人送一声:“有人找您,先生。”
郁修明清醒过来,仍不免一惊:“谁?”
“您的亲戚。”
顺音踩着晨光而来,鲜衣艳裙,不像是一个刚死了丈夫的人。她倩笑,心情极好:“老三,这段日子怎么样?”
“原来是大嫂。找我什么事?”
“我们是亲戚,需要什么理由来敲你的门吗?”
“别的亲戚不需要理由,你一定有。大嫂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知我者老三。”顺音叹一声,“不过也没什么具体的事,你大哥死了,我有点寂寞。”
“大哥不是我杀死的!”郁修明有点激动。
“当然不是你杀的,是日本人杀的,这点事理我还分得清。”顺音嗔他大惊小怪,“你们是亲兄弟,我能想到那份上去吗?”
郁修明竟有点感激:“大嫂真是明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