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称不上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虽为长兄,反而心态平和,知足常乐。他闻嗅到郁修明的阴谋,也不过一刹惊讶,震惊之余不免涌起几许自嘲的羡慕,郁家兄弟,就自己最没有抱负。
他在等顺音回来。
安静极了,连钥匙滑入锁孔的细响都听得见。
顺音踩着高跟鞋,无视他,自个儿往楼上走。郁川叫住她,她才回首,笑得媚气:“哟,穿得这么整齐,是不是要去喝菊枝小姐的茶呀?去吧,不必跟我招呼。”
“顺音,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就说,你我夫妻,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要出去一趟,我走后,你收拾东西回上海吧。”
“姓郁的!”顺音恼羞成怒,“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吗?我是你太太,我有权利呆在我丈夫身边!你在哪儿我就在哪,我跟定你了!”
郁川有些许感触,仍持于己见:“我是认真的,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待我走后,他们会送你回家。”
“你真这么讨厌我?”顺音红了眼眶,“川,你以前待我有多好你知道吗?难道那个东洋女人真的比我好,让你迷了心窍?”
“顺音,这一切跟她无关。”
“你到现在还为她狡辩!”顺音怒极攻心,破口大骂,“你也就是一伪君子,比郁枫飞那小人更可恶!”
郁川看着盛怒的妻子,不辩解,转身往外走去。
“川,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菊枝。”
“都下地狱去吧!滚!”
郁川默默地走着。道边两行杨柳,拂着一湖春水。千般声笑,那是月下人家。很多年前,郁家大宅里也曾有过欢声笑语,父慈母爱,兄弟和睦,祖父坐在堂前,抱着他,跟他说紫禁城里的故事。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郁川苦笑。
即使兄弟反目,他也不想其中任何一人受伤,他要去救郁枫飞。
风丝漫袅,暖意犹浅,去年樱花开遍。温柔的菊枝小姐只不过是个美好的假象。
在郁川踏入和宅的瞬间,几个打手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菊枝冷冷的:“把他绑了,喂狗。”
郁川禁不住打,乞道:“我有话说。”
“我知道你当初接近我的目的,我也想讨美人欢心,夺得工厂,不过我做不到。”至此时,他仍说不了谎,“我尽力了,菊枝。”
“把他扔到狗圈里去!”
“几个兄弟中,我跟枫飞关系最好,最了解他。你们这样是逼不了他的,我自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到时候再杀我也不迟。”心底有撕裂的痛苦,“答应我这一次,菊枝。”
“真真假假的谁信?”轻抬了眉梢,菊枝不屑于他,说,“把他拖到狗圈里去。”
空气中弥漫过腥味,恶犬拖着赤舌,涎垂利齿,喉咙里发出暗沉的咕噜声。人骨遍地,依稀可辨几缕衣料,艳色被雨水冲旧了,那是女人的衣裳。
恶犬闻得人近,挣得铁链哐啷乱响。郁川面如死灰。
路一转,他被推进了一间暗房。
刑椅上坐的是他的兄弟,形容枯槁,唯独一双眼,慑人的明亮,是一触即破的戾气。
地上散落零星血渍。
郁川心如刀绞,搂住弟弟大哭起来。郁枫飞凑近他耳朵,低缓地说:“大哥,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我就跟他们玩明的,我整死他们。”
郁川掏出早已备下的钳子,避人耳目,他绞断了铁链。菊枝在门外,随时可以进来,还有三两打手随身。郁川说得很快:“孩子的事是我告诉老三的,大哥对不住你。这辈子我都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今天能让你从这里出去,算大哥还你一份情。”
他眼里有诀别之意。
郁枫飞心悸:“大哥!”
郁川掐上菊枝的脖子,一柄尖刀顶住她喉咙,暴红了双眼,他喊:“谁敢上前一步,老子一刀割断她的喉咙!”
郁枫飞识得机会,脱身而出。犬吠声连天,一股子浓腥刺入鼻尖。散落的旗袍和人骨,郁枫飞认得地狱之景,那晚的梦是真的。原本克制了的心神,此时没法再收敛。
“走啊!”郁川咆哮。
郁枫飞不会抛下兄弟不管,四顾,一辆车入了眼帘。郁川认得眼色,拖着菊枝往车的方向走去。不知谁放了狼狗,一集恶犬拖舌狂奔而来。
郁枫飞跳上车,郁川想跟着,一只狗咬住他的胳膊。菊枝脱了身,飞快地,她掏出枪。
凌厉干脆的枪响,是死神叩在心头的敲门声。
郁枫飞调转车头,直往那女人身上撞去。菊枝避之不及,枪脱了手,飞得很远。
郁川倒在地上,一朵血莲在身下徐缓绽放。
慌乱地,郁枫飞扶他上了车。夜色,把整座城市染得迷茫,远处有散碎灯光,却穿不透这片黑暗。菊枝歇斯底里:“给我抓住他们!”
车辆驶入茫茫黑夜。狗吠人声,渐行渐远。
郁枫飞开往医院,却被郁川拒绝了:“他们会来医院的,到时候死得肮脏,还不如干干净净地走了。”
“我去叫医生!”
郁枫飞已失去父母,他不想再失去兄长。每想一下,犹如无数铁钩翻入皮肉,一扯,血淋淋的。如果郁川死了,他不能原谅自己!
郁川格外平静:“别叫了,我还有话说,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街上有宪兵巡逻,太阳旗飘在暗夜里。
“二弟,自你从欧洲回来,我们就没有一起说过话,因为爷爷的遗嘱,也因为其他的事情。现在不跟你说,怕以后没时间了。弟妹身世迷离,但是个守规矩的好女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爷爷的遗嘱,想着他是为我们好,所以,好好待弟妹……”
内心最后一点防线崩溃,郁枫飞泪如雨下。
郁川微笑:“你是重情的人,往事别往心里去,苦了自己也苦了身边的人。父母的事,我从来没怪过你……那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如果可以,替我找到我侄儿,好好抚养他成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顺音……把我的房子给她,免得她漂泊。还有,别怪老三……”
他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生死间距离恰像蜿蜒在夜间的小路,向前延伸,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还有多少个时辰天才亮?
郁枫飞开了一夜的车,穿过繁杂市井,荒凉原野,直到晨曦破晓,阳光拂上身边这具没有温度的躯体,他才停下。眼前是无尽铁轨,车开不过去了。车站人来人往,没有谁驻留。
兀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走路的姿势与别人不同,无论多匆忙,步态总是轻盈而优美的。这份美好一瞬而过,淹没在茫茫人海里。
随风飞卷的沙砾刺痛了郁枫飞的眼。
“媛儿!”
风声吞没了他的呼喊。阳光很亮了,照在站台上,照出他的轮廓。
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再寻不着她的身影。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思念太甚?
一点光亮,在风中盈盈轻飘,搅起的尘埃,失重似的,飘了过来。
尹媛牵着惕生,恍惚听到有人叫她,熟悉的声音,只有他才会这么叫她。情绪风似的吹动,她回头,人群纷纷攘攘,仿佛刚才是个错觉。
郁姝君在某处等她。
一些时日不见,郁姝君留了齐耳短发,她穿着蓝布学生旗袍装,越发有女人味。她在恋爱,也有了人生追求,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
她看了尹媛撰写的名单,一皱眉:“你确定就是这些人?”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尹媛读出了郁姝君眉间的狡黠,生了焦急,她问:“我的画呢?”
“你的画自然会还给你,现在不急。我们还没确定情报的真实性。”
气血涌上来,尹媛竭力保持冷静:“姝君,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私物。”
郁姝君有所动容,但据理力争:“我知道,可是有着比亲情更重要的事,我分得清。”
“这些画对你们来说不值一钱。”
“但对你来说,是宝贝。那些画对你来说很重要,画里有什么?”
“男女交媾,如何求欢。”一位母亲来不及教给女儿的秘密,母亲不在了,她要托付女儿的终身大事。世间情爱万种,最根本的莫过于彼此求得鱼水之欢。那位母亲认为,取悦男人,才是女人的生存之道。
“好东西。你借我些时日,日后自会还你。”
视线搭落在郁姝君脸上,尹媛的口吻幽深冰凉:“还给我。”
“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一颗极大的泪自眼角沁出,郁姝君咬牙:“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非要我哥哥娶你进门,但我现在明白了,你是前朝遗少,亲日叛徒!我几个哥哥投奔日本人门下,只有我二哥不肯与他们合作,结果是你离开了他,独自北上投敌。也难怪,有那么大的家庭背景,谁愿意呆在炮火中守得气节,你只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脚女人,操守能高到哪里去?我理解你,尹媛,但你必须了解:我恨日本人,更恨亲日叛徒!对这些人,我是不会跟他们说什么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
郁姝君骗了她,更触及她内心深处的疼痛。这个可爱的女孩变了,变得陌生可怖。尹媛自认读书不多,但礼义廉耻自在心中,她驳道:“我或许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我知道,做人最基本的是讲信用。人无信用而廉价,你不会不懂。”
“你一方面背叛自己的家人讨好我,一方面又跟他们周旋。尹媛,你认为自己不贱吗?”
尹媛竭力克制自己:“你们逼我北上,现在又谴责我……我要的只是我母亲的遗物,是它们伴随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不复杂,我的要求就这么多。”
“是的,我出尔反尔,反悔了。”泪静湿滑落,遮不住郁姝君癫狂的表情,“我大哥死了,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
消息令尹媛惶恐,一紧张,手紧紧地抓住惕生的肩膀,疼得他叫出声。尹媛回神,下意识问:“枫飞他还好吗?”
“别提我二哥,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北上,我大哥也不会为了救二哥而遭人陷害!全都因为你,你是祸害!如果我有枪,我现在就可以开枪打死你!”
惕生听了,竟跑过去推她,郁姝君揪住孩子衣领,哪知惕生拼了死力,丝毫不放手。
郁姝君正在气头上,哪容得了这孩子撒野,她抄了个家伙,就要往惕生身上砸去。尹媛大骇,伸手护住孩子:“你不能伤他!”
“他是谁?你的皇家亲戚?”郁姝君盛怒,“前朝小遗少,看我不教训你!”
尹媛情急脱口而出:“他是你的亲戚。”
她失口,因压迫而呼吸急促,事情莫名转了锋芒,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她隐隐作痛。想掩饰已来不及,郁姝君的好奇心彻底被撩起,她转过惕生的身子,蕴含着微妙情绪的眼睛细细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孩子。
“你长得真像我们家的人……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是谁?”
“惕生,我们走。”
尹媛拉着孩子往回走,郁姝君使诈,脚勾住她的旗袍,尹媛站不稳,整个人往前摔去。
“那个女人在哪里?”郁姝君红了眼睛。多年来,她想替父母报仇未果,只因静怡有了郁枫飞的孩子,郁枫飞暗中护着母子!
她开始恨所有人!
尹媛摔得不轻,拼了全力,她拉住郁姝君。两个女人摔在一起,有东西跌落,散了一地。
是春宫图。
郁姝君年轻气盛,抄起家伙往她头上砸去。
头磕到硬物,知觉失去之前,尹媛唯一所觉,是惕生抓着她的肩膀,小小的眼神惶恐不安。
郁姝君拾掇好春宫图,听得外面日本宪兵沉重的皮靴声。
此地不宜久留。
她想带惕生走,转首碰到孩子仇恨的眼神,她的心漏跳了下,慌乱间弃之而去。
一阵灰尘,薄雨般从天花板坠落,在一场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后。隐约听得有人嘶喊:“打战了!国土要沦陷了!同胞们起来反抗呀!”
喊了一阵子,终是势单力薄,被更大的爆炸声淹没。
本来明媚的晴空,此时不见日光,阴沉似雷雨将至的夏末。
黄浦江畔。
郁宅再次披上了白纱,灵柩搁在天井里,一会儿便覆满落花,日影斑斓,光景恬适而安宁,连哭声都没有。花丛里坐着裹黑纱的女人,黑衣黑裙坠满碎花,她擦了下干涸的眼,连伤心都懒得装,眼神左右流连,又仿佛存满心事的模样。顺音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寡妇,而得手的家产只有一幢老房子,她连挤两滴泪的心情都没了!
“唉。”她轻叹,为自己。
郁姝君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拂去落在肩上的花叶。
顺音看她一眼,挑事般:“老头子走了,现在轮到他孙子了,你说,接下来会是谁?第二个孙子吗?”
嘴一努,她指的是郁枫飞。
“你嫌坐着无聊可以走,反正我大哥也不愿见你的虚情假意。”郁姝君瞟了眼,“你这幅样子,我都替你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