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挤在人群里,她要随她的少爷一同北上。
微雨落花天。
尹媛斜倚在床上,和郁姝君念书读字。因尹媛的自杀行为,郁姝君莫名觉得彼此走得更近。“你也恨他们,是不是?”她指的是日本人。
尹媛点头。郁姝君欢愉,略沉思:“你会不会跟你的父亲兄弟一起离开这里?”
“去哪儿?”
“去关外。那是他们的老家。”郁姝君自觉失口,忙说,“就是关外,东北那里。”
“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尹媛失落,心里空空的。
“那些春宫图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郁姝君扬起笑意,她在隐瞒什么,又急于求证什么。尹媛深知,今天的她已不是昨日的郁姝君了。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尹媛没想到能在北平遇到赵元宗。想起他曾说的话,转身想走,却被郁姝君拦住。尹媛冷笑:“赵将领怀疑我跟日本人走得近,只因日本人胁迫我的父亲和兄弟。今天你来了,你可以当面去问他们,为何为难我这个女人?”
“如果当面对峙,只能在战场上,杀个你死我活。”赵元宗看着她,“我只想请你帮一个忙。”
“如果我不想帮呢?”
“你可以不帮。选择南下,或者独自一人留在北平。无论你做了哪种选择,人们都会认为你是日本人的帮凶,因为你的父兄如此,你身份暴露,脱不了干系,甚至能招来杀身之祸。”
尹媛回绝:“所有人都以为我自杀死了,我现在很好。”赵元宗威胁不了她。
“你不想回你父亲身边?”赵元宗知她弱处,“你不想要回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尹媛看向郁姝君,轻轻地,郁姝君将视线投往别处。
尹媛怒了:“这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扣留?”
“我会还给你,不过不是现在。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做不到。”
“你担心我要杀掉那无能亲王,还是那末世皇帝?”赵元宗仰天大笑,“笑话!如果我想让他们死,他们早就死了千百回了!我赵元宗只杀日本人!”他恨恨的,“我竟然落得去求一个女人的地步!”
“你不必求我。我和你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交集。那些画是母亲留给我的私物,你现在拿它们跟我谈条件,枉为男人!”
“你住嘴!”郁姝君对尹媛有了恨意。
“我没说错。”
尹媛冷冷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世事本无常,人心更难以琢磨,她能相信谁?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她不想父亲和兄弟再有任何意外。别提什么道德纲常,她谁都不信。
郁姝君气急:“尹媛,我看错了你!”
“我也是。”她清冷地回她。
赵元宗咆哮:“老子让那贱人把画还给你!”
“我回醇亲王府,我在那等着。”
尹媛出了医院,跌跌撞撞走在风里。她明白赵元宗的意图,想拿她当眼线,给他送有关日本人的情报。她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工具,她要为自己而活。
所幸府里还有人。老管家,还有三两白发宫女。主人匆忙而走的痕迹很明显,连珍贵玩物都来不及拾掇,四处散落着旧时的绫罗绸缎和瓷器,廊前,落花如雪深。
她感叹,这么大的王府,一个人是有点儿冷清了。
母亲生前住的房间在哪里?
老管家指了路。几十年的管家,说出实话:“亲王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京城的形式不好,不知道明天坐上龙椅的又会是谁,王府很容易招人眼目,那些军爷说收就收了,谁也拦不住。您要是还有其他去处……”
“我问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如果是问有关瓜尔佳福晋的事,我只知道,福晋当年是自杀。”
一根红梁,几尺白绫,宫衣悬在梁上,在风里翻飞。因为郁泽卿,端康逼死了母亲,她却成了郁家的孙媳妇。郁泽卿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房间蒙了灰,家几器皿还保留着原先的样子,这大概是父亲对母亲唯一的念想。婴儿床还在,一幅轻帐,缀着银铃,风来叮叮咚咚响,仿佛能听见孩子奶声奶气的笑声。母亲是爱自己的,她也曾被人爱过,尹媛泪流满面。
墙上裱有字画,是瓜尔佳氏的遗作,熟悉的字迹。与春宫图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母亲或许在春宫图里留下了什么。这个想法令她浑身一震。当年她被尹氏关在阁楼,因无缘识字,只流连画中风流人物,后嫁进郁家,上得女校,略能读章,画里香诗已稔熟于心,可终究还有什么忽略了……
她要找回春宫图。
木楼板陈旧,一踩吱吱呀呀声。有脚步声匆急逼近,尹媛一惊,回看原是老管家。
“有位少爷找您。他说他姓郁。”
不是郁川就是郁修明,尹媛浑身起寒意:“打发掉他。”
“他还说,您如果不想见,也要同您打一声招呼再走。家里的花园建好了,虽迁了个地方,但一切顺利,春来会有百花盛放,不会像冬天萧瑟,想必您还是会喜欢的。”
原来是他。
心里暖了又凉,踌躇之后,尹媛知道事情要有个了断。但她绝对不会在母亲的灵位之地见郁家子孙。拢了拢鬓边发,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与心叛逆,她怔住,原来,仇恨与爱欲一样,不过是种本能。
她有太多话要说。
10
尹媛走到待客厅,厅里空无一人,郁枫飞不在。茶未动,还是热的,他一定来过。
府门外,脚步踏踏而来,撞响剧烈的敲门声。
“开门!”
尹媛惊惧,无措之时被人揽入怀。熟悉的力道,她自然而然地圈住了郁枫飞的脖子。不过亲昵之举,她承认她输得彻底。
门敲得怦怦响,老管家跑过去。郁枫飞把妻子抱得紧紧的,贴耳说:“马上离开这里,回家去,有人会照顾好你,你在那里等我回来。”
尹媛重了鼻音:“门外那些人是谁?”
“本来是想通过你找我的,不过现在我在这,他们可以直接请我过去。”
“他们是谁?”
“老三的人。”
说到郁修明,尹媛的心放了一半,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但来者气势汹汹,不是善类,她不无担忧,天真地,叮嘱道:“你要早点回来。”
后门那辆接她的马车是赵元宗手下布置的,尹媛心存芥蒂,还是上了车。车夫挥落马鞭,驱风长去。不过隔了条街,听见狼狗狂吠,还有车辆飞驰的风声。尹媛心一紧,吩咐车夫掉头,直奔郁修明的住所。
马车不及汽车快速,待至门口,门已关了大半,车夫催促她快走,这时,郁修明走了出来,车夫见状,竟然窜上马车独自跑了。
郁修明呵呵笑:“嫂子,我知道你舍不得二哥,肯定会回来。要不,你请进吧?”
尹媛生疑:“你在这里……枫呢,他在哪?”
郁修明不多话,一把拽进:“你进来!”
几里之遥,高墙昏灯的日本公馆。
风乍静,虚影晃过高窗,像是被树隔断的月亮,石墙内燃了媒灯,灯火烘寒成暖。郁枫飞逐渐清醒过来,夜深气凉,他穿得不多,被棍子击中的后脑疼得厉害,思绪仍是清晰的,第一个念想竟是:尹媛她走了没?
人形影影绰绰,他眯起眼,站在他面前的是郁修明。郁枫飞滚出一声模糊的笑。
郁修明紧了紧绳子,把他绑死。
“二哥,你别怪我把你请到这地方来,我只是想问你几件事,问完了,我就让你走。”
郁枫飞彻底清醒,面对亲兄弟的背叛,他无悲无喜,奚落道:“三弟,你绑着我,你怕什么?”
“我怎么可能怕你?兄弟一场,我这也是为你好,免得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后悔的事。”郁修明在他面前蹲下,“二哥,战争就要爆发了,咱爷爷是卖军火的,你总不会想一个人发财吧?”
不过年前,他接到祖父病危的电报,坐上回国轮船。轮船刚刚驶出红海,浩浩大洋里,他遭人行刺。清冷的夜空,倒入他的瞳孔,沉至深海,令人窒息。
“修明,下次找个身手利落点的杀手,免得杀人不成反送了自己性命。”
见诡计被点破,郁修明恼羞成怒,暴躁:“是的!是我想杀了你!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总是偏向你,把好的都留给你,我却什么都没有!”
“你有这野心,也没有这能力。”郁枫飞深感疲累。
他在欧洲学过几年,深谙此行业门道,这是祖父的苦心,不容他辜负。
郁修明容不下这句话:“我哪里比不上你?从小你就是家里的宠儿,可你却纵容自己的女人杀了父母!”
“我没有纵容她,是我看错了人!”郁枫飞双目赤红,往事凄凉,他已无法原谅自己,他的亲兄弟却再次揭他伤疤,这是他的底线!
“二哥,错是你酿成的,你要为此负责。家里的产业你还有什么脸继承?”
“给你?让你卖军火给日本人,杀自己同胞?”
“二哥,你又忘了,老头子当年也这么做过。爷爷真是糊涂了,像他的是我,不是你。他应该更看重我的,是不是?”
“你自己下去问问看。”
“我想二哥代我去问一下爷爷,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郁枫飞挣扎了下,嘴角划过笑弧:“三弟,你现在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等不了了!”
“别做无用的事。”
“二哥,我还想问你件事儿。”郁修明冷静下来,面容诡异,“静怡当年杀了我们的父母,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二哥,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她?是不是你余情未了,把她藏起来了?”
郁修明就爱看兄长失控的样子,郁枫飞不喜言真,他逼他说真话。
“我找不到她!如果我找到了,我一枪崩了她!”
郁修明故作态,摇摇头:“二哥,你做的事对不起所有人。”
“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把军工厂划到我的名下。”
“你做梦!”
“好吧,我不跟你废话,这么说吧,二嫂在我手上,恰巧日本大佐很看中她。接下来我就不用多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郁修明,这是你我的事,跟她没关系!”
“我当时也这么想,但是你能够为一个女人冒风险北上,我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
瞳仁深处,一捻冷光浮起,郁枫飞阴阴的:“你忘了爷爷的遗嘱?”
郁修明噤声。
郁枫飞继续说:“爷爷说得很清楚,娶了她,我们才能平分家产。没有她,就没有你我的今天。”
“别拿这个威胁我,四十九天早过去了!”
“你心里清楚,爷爷执意要她进门,是有理由的。”
“有什么理由?她只不过是一前朝遗女!”
“你也知道,当然没这么简单。所以我劝你,别动她。”
“动了她又如何,还能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二哥,这一切取决于你。”
郁修明嘴硬,心里忐忑不安。祖父遗嘱的秘密尚未揭示,他不想轻举妄动,郁枫飞提醒了他。
月亮滑到了树后,春虫乱鸣。夜晚暖意未至,寒气已消尽,春意乍浓乍淡,反而令人分外烦躁不安。郁修明走出囚室,遇见半路赶来的金忠义。
知道郁家三少夺利不成,他替他着急。
“三少,我倒有个法子,不妨试试看。”金忠义笑得眉眼弯弯。
清晨,一场雨过,樱桃树色重了些,稀疏乱红不堪雨露,落得满地残英。一个女人叩响大门,落魄模样,些许憔悴,看样子是问了许多路才找到郁老太爷的旧宅。门开了,传来戏曲靡靡之声,女人不顾其他,冲进来便喊:“落白!”
柳落白正在院子里吊嗓子,听闻动静回身,他看到了阿珍迎面冲来。
“落白,少爷在哪里?”
柳落白闲适转身,摆一个漂亮的姿势,戏里模样:“他在哪儿,你应该问少奶奶,问我是问不出所以然来的。”
跟郁枫飞搭上边的事儿,柳落白都不喜欢。他藏得深,仿佛豁出去了,穿得温红暖翠,越发像个女子。尹媛被郁修明拘禁,他不是不知,有时候想,这样也好,反而能在她身边。
阿珍作可怜状:“落白,我现在无处可去……”
“你对郁家二少真有意?”
“是的,我喜欢他。”阿珍直视他,“你喜欢那女人,是不?少爷是我的,她就是你的。只要你先留我在这。”
柳落白开始厌恶她的嘴脸,心里却有喜悦漫过。他挑了个姿势,一路碎步急促,迂回,对看门的人说:“这是我以前戏班子里的烧火丫头,我跟她说几句话,说完就让她走。”
家奴知主人宠戏子,也便作罢。
内室,光影昏黄,安静得像坟墓。尹媛能听到门锁窸窣声,有人在弄锁。定不是郁修明,更像是来救她的人。尹媛宽慰,隔门轻问:“枫,是你吗?”
门悄然开启,闪进两身影,竟是柳落白和阿珍。
门在他们身后带上。
“你们?”尹媛失口而出,“落白,她怎么在这里?”
柳落白的脸陷入黑暗里,不答不问,静静地看着房间内的两个女人。阿珍得意非凡:“是少爷带我来的,这么远的路,一个人多孤单啊,他想让我陪他,就带我来了。”
尹媛觉蹊跷:“他现在在哪里?”
“少爷一会儿就回来。”柳落白接了声。
“你们在玩什么?”
“尹媛,是你先抢了我的乔少爷,别装无辜样。我要回原来属于我的,我喜欢郁少爷,他也喜欢我。事情很简单。”阿珍瞪着大眼,“你丈夫根本不喜欢你,如果他喜欢你,你也不会老是被关在房间里。你赶快走吧!”
她的眼睛落在尹媛的脚上:“我喜欢你的鞋子,还有衣服,把它们给我。”
柳落白帮腔:“把衣服和鞋子给她。”
尹媛恍然大悟。
“你不脱我帮你脱!”柳落白故作势,说着就要动手。
一件簇新洋红旗袍,一双锁金线的绣鞋,阿珍如拾得宝贝,忙不迭地穿戴好。柳落白凑近她,媚眼如丝:“拉好帘子,不要点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郁少爷很快就过来。如果你有了他的孩子,你很快就是郁家少奶奶。”
说完,拉起尹媛就走。门在身后带上,房间里淹过暗色。
阿珍倒在床上,飘落一方纱帐蒙了她的脸,难掩喜色。她觉得她要成功了。
大宅门口,柳落白迈着轻碎的步子,把一个围着头巾的小脚女人送至门外。他嚷嚷的:“你还是先回去吧,在这也干不了什么活。”
家奴瞥了眼,还是那个红衣绿裤的乡下小脚女人,他挥挥手,让她出了宅门。
辨不清是晨曦未开还是夜色青森,来不及道别,尹媛走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