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大夫的春天
自东汉开国以来,士大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在杨秉的领导下,他们众志成城,乘胜出击,向宦官吹响了决战的号角。有料的爆料,没料的来吆喝。
终于,五侯之一的左悺被士大夫集团点中死穴,自杀;不久具瑗也撑不住了,主动投狱自罚,被降职。
之前,徐璜与唐衡死了,逃掉被批斗的命运。但是,死人也没占到便宜,刘志下诏剥夺五侯所有爵位。此时此情,简直是太阳都从西边升起来了。
公元165年五月,杨秉逝世。
他终于瞑目了,因为他是怀着一颗胜利与骄傲的心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终于可以告诉老前辈袁安、李固,以及老爹杨震,说外戚欠你们的,宦官替你们报了,宦官欠你们的,我们都替你们报了。
对东汉所有士大夫来说,这是没有外戚的时代,这是一个宦官嚣张不起来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他们的美好时代。那么杨秉之后,到底由谁来领导士大夫们战斗,并继续巩固这空前绝后的成果呢?
主角马上出场,这人不是太尉陈蕃,而是一个新人,他的名字就叫李膺。
李膺,字元礼,颍川襄城人(今属河南),典型的官三代。祖父李修,曾经在安帝刘祜时代做过太尉,位居三公之首;其父李益,曾是赵国国相;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他这一代凭借实力,举孝廉,入仕途,目前尽管只是个两千石的河南尹,但他名声及影响均远超祖父、父亲两代。
在李膺领导与宦官战斗的时代,真正实现了团队作战。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汉朝士大夫的朋党集团的星星之火,就在汉朝上下蔓延开来。这些人粉墨登场,占据历史舞台的一席之地。
然而,就在这个奇怪的春天里,李膺遇上了一场倒春寒,全身发冷,差点儿被夺去了性命。这不是别的,而是一场政治感冒。
情况是这样的:先是身为河南尹的李膺弹劾北海郡郡长羊元群,说他贪污受贿,被免职回家,竟然连厕所的特有装置都拆下装回了老家。报告打上去后,羊元群就到处找人活动。这家伙出身豪门,关系甚广,找到一堆宦官,出钱请他们摆平李膺。
这些收了钱财的宦官集体上告,说李膺诬告好人,结果李膺被倒打一耙,竟还被打中了,关进了监狱。
在汉朝官场中,如果说士大夫们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么宦官们就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自五侯死后,新的宦官又成批冒头。可谓是生命不息,斗争不止,士大夫的路还长着呢。
李膺进了监狱,马上就享受起劳改犯待遇,刘志罚他做苦工去了。就这样,他一做就是半年的劳力活。公元165年十一月,太尉陈蕃坐不住了。
他屡次上奏,要求刘志放人。
陈太尉可谓救人心急,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跑到刘志那里抹眼泪,放声叫,刘志就是不睬他。
太尉都搞不定这事,看来刘志的火气还真不小。但陈蕃怎么也没想到,稍后不久,刘志把三人全放了,并给李膺挪了一个新位置——司隶校尉。
李膺等人能出狱,不是陈蕃打动了刘志,而是一封奏书。上奏的人叫应奉,时为司隶校尉。
他告诉刘志:李膺是国家名臣,他们三个断案秉公执法,天下皆知。陛下不认真去调查,就把他们关起来,全天下人无不替之叹惋。
接着,应奉又提醒刘志道:政治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记住部属的功劳,忘记他们的过失。当年,汉武帝刘彻就是这样提拔韩安国的,后来的宣帝刘询,也是这样提拔张敞的。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汉朝边境战事正紧,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不可以这样一直关着他们不放哪。
应奉真是把话都说到要害处了。李膺就是以镇压强盗起家的,只要他到过的郡属,当地的流氓地痞无不怕他三分,一点也不亚于当年以打黑出名的张敞。
刘志静下来想想,除了放人,他没有别的选择。
说到底,他这辈子是有点儿混蛋,但还不至于混蛋到底。对李膺这等人,就像当初对待杨秉一样,吓唬一下就行了,把他永远关起来,那是不可以的。
就这样,李膺胜利出狱,迁为司隶校尉。李膺一刻也没闲着,他一出狱,就立即整事,一整又整到了宦官头上。
这次,他瞄准的是小黄门张让。
张让,颍川(今河南禹县)人,因参与诛杀梁冀有功,被封为都乡侯。事实上,李膺也不是偏要跟张让过招。情况是这样的,张让弟弟张朔时为野王县长,听说李膺出狱了,还当上了司隶校尉,二话不说,立马卷起铺盖连夜逃走。
为什么逃?肯定是做贼心虚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这张县长却认为,老哥张让家应该是安全的。张让也觉得自家是没问题的,就让弟弟藏在一隐秘处。
这个藏匿之地就叫夹墙。就是墙与墙之间,两端封闭,留有暗门,平常看起来像是一道墙,却是最适合藏匿的处所。
李膺听说张县长跑了,到张让这儿来了,立即率人来抓。他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夹墙,破墙而入,把张县长扔到洛阳监狱,等审问一完,立即诛杀。
他简直就是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张让听说老弟被杀,就跑到皇帝刘志那里哭鼻子。刘志只好把李膺叫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刘志的意思就是,这事你还没上报,我也还没批准,你怎么就动手了呢?
但是,李膺一点也不含糊地说道:“以前孔夫子当鲁国大司寇时,只七天就把少正卯处决了。我上任已经十天了,担心这案子拖得太久,拖出毛病来,只好先斩后奏。我以为速度够慢了,没想到搞得太快,让皇帝您怪罪了。”
你看看,杀了人竟然还会找出这么堂皇的借口。上任十天就杀人,还嫌慢了,这样的话,再等一百天,满朝宦官子弟还不被他杀光了?
想想,李膺真不是省油的灯。
刘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摇头叹息一声,对张让说道:“你老弟有罪,人家治他天经地义,你叫我把司隶校尉喊来干吗?”说完,他转头又对李膺说道:“好了,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李膺就回去了。
李膺毫发无损地回到家里。
从此满朝宦官,从小黄门到中常侍,一提起李膺的名字浑身就哆嗦。他们就像在刀尖上走路,一切都得小心翼翼,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连出宫都不敢了。
刘志好生奇怪,召来宦官问怎么回事,大家齐口说道:“没办法啊,皇上,不是我们不想出门,实在是太怕那个李膺找上门来了。”
李膺一战成名,再经宦官们这一张张嘴一宣传,顿然名扬天下,无人不知。于是,天下的读书人都以认识李膺为荣,以不识李膺为耻。这些读书人,一旦被李膺接见的,仿佛是见了如来佛求得了真经,也立即名声在外。
于是乎民间人士就称登李膺门为登龙门。意思就是说,只要你进了李膺的门,就等于鲤鱼跳龙门,想不出名都难啊。
从某种角度上说,李膺已经成了汉朝读书人的精神领袖,更成了国立大学太学生们的偶像人物。此时,洛阳的太学生总共有三万余人,学生首领是两个在学术界很出名的人物,一个叫郭泰,一个叫贾彪。他们保持着和李膺一唱一和的姿势,彼此好不快活。
郭泰,字林宗,江湖别称郭林宗,太原介休人。这家伙早年贫贱,母亲劝他到县里找份活干,以此立世,他却气势昂然地顶了一句道:“大大夫立世,怎么能被这几斗米所困?”
没有钱,没有工作,但是一点也不妨碍他读书。后来,郭泰拜了名师,学了三年,三年功成,就到洛阳来游学。那时,李膺正是洛阳老大河南尹,他见到郭泰后,以为奇才,交游相好,名震京师。
有一次,郭泰归乡,李膺亲自送行,前来捧场的读书人竟然有数千车辆。李膺陪郭泰上船,二人在江湖之上迎风伫立,飘飘然犹如神仙,众人在岸上望得如痴如醉,以为神仙矣。
郭泰有才,但他只爱学术,不爱政治。包括李膺在内的洛阳诸高官都劝他出山从政,这家伙一口拒绝,从不犹豫。一而再,再而三,别人也就听之任之了。
于是乎郭泰就专门搞起他的学术,以至于洛阳的太学生都愿意跟他这个身长八尺、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学富五车的帅老师学习。
贾彪,字伟节,颍川定陵(今河南舞阳北)人。初仕州郡,举孝廉,被提为新息长。官是小官,但名声很大。名声大,那是因为他的学术功夫过硬,洛阳的太学生们很服他。
现在,我们可以总结士大夫们处于这个政治春天里的特点了:李膺、陈蕃等人处于权力的上层;郭泰与贾彪站在了汉朝政治舆论制高点,两相喝和,宦官们想出来跟他们角斗,简直是白送命。
拥有这一切,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但是包括李膺在内,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整人的时候很快活,殊不知自己已经将宦官逼到了死角。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就在宦官们举目无望的时候,他们决定跟这帮读书人来一场空前绝后的角斗,以定胜负。
二、杀祸
两大门派大火拼的导火线,起源于一桩杀人案。
谋杀案的背后主谋是一个叫张成的人。他不但精通卦术,还经常来往于皇宫之中,跟宦官的关系搞得不错,甚至还攀上了皇帝刘志,刘志有时候也跟他一道切磋卦术。
不知那姓张的跟别人有什么仇,叫儿子把对方干掉了。杀掉以后,李膺就找到他们门上来了,把张氏父子逮捕起来,准备法办。
但是你猜他们态度怎么样?这姓张的竟然一点也不慌,还十分有信心地告诉儿子,不要怕,过不了几天,我们绝对平安出狱。
果然没多久,上面就下了赦令,要求李膺放人。
据说之前张成算出,刘志不久就要颁布赦令。我认为,算卦这东西是不靠谱的,张成跟宦官和刘志都打得火热,提前知道内幕消息,那是肯定的。既然这样,如果不趁机把仇家干掉,那不傻瓜吗?所以趁赦令发出之前,把人杀了。
李膺总算领教,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是,张成父子还是失算了,他们还是没走出监狱。很不幸,李膺不认赦令这一套。小黄门张让的老弟,他都可以先斩后奏,这个邪门的张成又有什么不能斩的呢?李膺下手也特快,就在狱中把张成父子砍了。
这下子,麻烦大了。
张成父子杀人,不过是宦官们联手上演的一出好戏。张成杀了什么人,为什么杀人,史料没有交代清楚,留下了盲点。然而在我看来,宦官们就是想借张成父子来打击李膺。
你不是很牛吗,不是什么人都敢杀吗?那好,这个张成父子就放在你面前,看你敢不敢杀。你杀了,就是大不敬,不把皇帝赦令放在眼里;不杀,那就只能说明,你是个孬种。
所以,这明显是个圈套,李膺却无畏地跳了进去。
宦官们得意极了。李膺那边一砍了人,他们这边就动手了,叫张成学生上奏控告李膺。告的不是李膺乱杀人,而是拉帮结派,把洛阳的太学生及各地的读书人拉到他团队里,互相吹捧,评论时事,抨击政府,借以影响社会舆论。
奏书投到刘志案头时,这当皇帝的火烧屁股般的,立即就跳起来骂娘。当然,他不是骂自个娘,而是骂李膺们的娘。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李膺之所以有恃无恐地一次次先斩后奏,原来是他背后有着一个可怕的政治团体在撑腰。
如果不趁机把这些人打下去,可能有一天李膺都敢跑到自己头上拉屎了。想到这里,刘志杀意顿起,下了诏书,要求地方封国及各郡,务必把乱党分子抓起来。
然而刘志没想到,这时有一个拦路虎把他的诏书打回来了。
这只猛虎,就是太尉陈蕃。
此时,汉朝宰相府、御史府、太尉府等三府,都在陈蕃的控制之下。刘志的公文是必须先下给三府的,可到了三府这里,陈蕃就将诏书全部退回去了。
他这样告诉刘志:陛下所要求逮捕的,全都是天下名士,他们对国家忠心耿耿,即使犯罪也应该以宽恕为怀,可陛下给他们贴上的罪名模糊不清,在我这里无法通过。
娘的,怎么忘了,陈蕃也是士大夫集团的。一股莫名的怒火朝天喷出,好啊,看你们的力量大,还是我的拳头硬?
刘志再次下诏,这次诏书不用通过三府,而是直接派人去逮捕李膺等人。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李膺的想象。很快,包括李膺在内的洛阳二百余太学生及高官,被抓了起来。
这时,陈蕃再度上奏,要求刘志克制,不要冲动。刘志话都不想跟他说了,再下一诏,免去陈蕃太尉职位,不客气地把他赶走了。
做皇帝,图的是啥,争的就是一口气。不听话的,通通滚蛋。
刘志抓人,可是列出黑名单的。当然,不是榜上有名的都能抓到,有相当一部分已经闻风而逃了。然而就在刘志忘乎所以、大抓出手时,只听见有个响亮的声音在遥远处喊道:“陛下您抓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来抓我,我也是著名乱党之一哪。”
刘志侧耳一听,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再听一次,就不由得摇头笑了。
这老顽童,怎么还有心情跟我捣蛋?不过没关系,你有心情闹,我可没心情陪你玩。于是,刘志装作耳朵聋了,不理睬,让他在那里胡喊乱叫。
这传说中的捣蛋鬼,之前就出现过一次,他正是时为度辽将军的皇甫规。
从某种意义上说,哪里有不满,哪里就有皇甫规出没的身影。当年,梁冀嚣张时,他都敢跳起来对着干。梁冀倒后,他又跟宦官对着干,断绝跟任何宦官交往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宦官把他打倒过,后来太学生集体上访,替他求情,才被放了出来。
不过,皇甫规的特长,不是跟这些不三不四的宦官斗争,而是跟边境乱民斗。汉朝一年不如一年,边境很多少数民族活不下去了,群起造反,中央派皇甫规去镇压,他一去就把事情摆平了,迁为度辽将军。
但是,在汉朝中央眼里,包括士大夫们在内,皇甫规是名将,而不是名士。皇甫规则不这么认为,他跟宦官向来是对着干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所以他把自己归到宦官的敌人,即士大夫们的阵营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