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骘好像听明白了,今汉朝天下兵乏民困,与其坐等被羌人困于凉州边郡,不如一放了之。就好像当初放弃西域一样,道理是一个样的。
邓骘想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是,仅仅为了求得安逸,而放弃凉州,似乎说不过去。必须找一个切实的借口,将汉朝众卿的嘴堵住。不然,他们就会像泼妇一样,跑到宫里来骂大街。
征伐无术,但要论找借口的技术,邓骘还是可以的。摆在大家面前的,就有一个很好的借口。
这就是,南匈奴叛变了。
南匈奴叛变,这对于汉朝来说,无异于超级地震。
要知道,自西汉美女昭君出塞以来,南匈奴跟汉朝的关系可是亲如手足的。王莽当了皇帝后,降低了他们的待遇,他们才造反的。刘秀立国以后,南匈奴又投奔大哥来了,双方和好如初。
想想,东汉这些年来,替南匈奴做的也不少了。汉朝向他们给吃的送穿的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还免费保护他们,使其免受北匈奴骚扰。为此,窦宪还不辞辛苦,将南匈奴的死敌几乎消灭了。
现在好了,大哥有难了,小弟就翻脸不认人了。
或许,邓骘对这事想不通。事实上,之前早就有人看到了这一天。
当年,窦宪要征伐北匈奴时,袁安就极力反对。他认为,北匈奴和南匈奴俩兄弟互相打来打去,对汉朝有利,一旦消灭北匈奴,南匈奴消除了威胁,就会迅速崛起,对汉朝构成威胁。
现在想来,姜还是老的辣,袁安说的那是一个准呀。什么大汉南匈友谊长青,简直就是屁话。国家政治中,只有道德没有利益的外交,苍白如纸;有利益有道德的交往,才会坚如磐石。
而现在,大汉犹如迟暮老人,被南匈奴弃之而去,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
说起来,如果把背叛之名全归于南匈奴,可能还有点儿冤枉人家单于先生。汉朝应该将首反之罪,推给一个汉人。那个汉人,是一个名副其实、恶心千古的奸人,这人名字就叫韩琮。
西汉时,汉朝曾出了个叫中行说的,到了东汉,又冒出了个韩琮,两个人加起来,可谓是汉朝的双绝奸人。如果要论功力,中行说可能还要稍逊于眼前这个姓韩的。
中行说是为生活所逼,而韩琮则是主动为之,主动煸风点火。
韩琮早年混迹于南匈奴圈子里,羌人造反时,他随南匈奴单于到洛阳城朝见皇帝,回去后,就游说南匈奴单于造反。他这样告诉南匈奴单于:据他观察,认为汉朝这回不是得重感冒,而是患了癌症,熬不了多久了。这正是我们翻身做大哥的时候,赶紧动手吧。
就这样,南匈奴单于相信了韩琮的鬼话,就发兵了。
面对南匈奴的叛变,邓骘有了令人信服的理由:天下纷扰,汉朝中央避重就轻,放弃凉州,防守长安,重点剿灭南匈奴,这是当前国防之大任务。
就这个理由,他的决策顺利通过应该是没问题的。
果然如此吗?
五、后发制人
开会了。
先点名,汉朝三公,来了;各部长,也都来了。很好,没人缺席,可以说话了。主持会议的是邓骘,议题只有一个——凉州该不该放弃。
邓骘先谈个人主张。
他说:“羌人祸乱,凉州破败;南匈奴造反,北方岌岌可危。这两个地方,大家都看到了,就好像两件美丽的衣服,全被他们搞烂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与其坐等两件衣服烂掉,不如放弃一件,去补另外一件,这样至少还有一件是完好的。”
这话大家都听明白了,放弃凉州,攻打南匈奴,至少还有把握,如果被两边都搞得手忙脚乱,啥都没得。
邓骘说完,就开始举行表决,没有人持反对意见。大家意见一致,全票通过。
会议开得如此成功,邓骘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搞得他心里都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
没意见,就散会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会议才散几天,有一个人犹如神灵附体,猛然跳起来吼道:“我反悔了,坚决不同意放弃凉州,凉州这事,必须重新开会讨论。”
这就像一个深水炸弹,炸得皇宫都摇摇欲坠,连邓骘都晕头晕脑的。你以为这是儿戏吗,大家都举手通过了,凭什么还要反对?
心急火燎的邓骘派人去查,到底是谁反对。
一打听,他就傻眼了。反对他作战方案的,竟然是太尉张禹。
张禹,字子文,西汉河内轵(今河南济源东)人。前面讲过,刘肇在世时,曾提拔过两个听话的太傅。一个是邓彪,一个就是眼前的张禹。
邓彪听的是窦皇后的话,被满朝文武认为是废物,白混了。张禹听的是邓太后的话,当太傅的时候,地位高过汉朝三公,显赫至极。
让邓骘晕乎的是,张禹跟邓家关系不错,忠实可靠,这次怎么在他背后点火要烧他呢?
邓骘想不通,但张禹心里明白得很。
当初窦宪碰上邓彪,那是他的幸运,今天邓骘碰上他张禹,只能说是邓骘的不幸。很简单,邓彪想做废物,并且做成了,但张禹除了要做好人外,还想做一个国家栋梁。
张禹不是喊着玩玩的,很快的,他就召集了中央四府来开会。跟上次一样,会议开得相当成功,调子高度统一。统一什么调子呢?就是彻底推翻上次会议决定,跟邓骘唱对台戏。
眼前此景,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太正常。
我认为,这一切其实很正常。汉朝三公和诸部公卿,这些天下读书人的高级代表,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读书做官,不是为了当皇家墙上的装饰品,而是想争取做一个有尊严的高官。
但是,当皇权要剥夺他们的话语权时,他们心里都是忍着气的。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爆发?那是因为没有人牵头,现在张禹要牵这个头,他们当然是热烈响应了。
高层会议开完后,大家仿佛出了一口气,心里都乐开花了。
开心留给自己,郁闷则丢给了邓骘,他们派人通知姓邓的,我们决定不放弃凉州了。
到目前为止,这是邓骘政治生涯中遭受的最沉重的打击。抑郁啊,他戴个大将军帽子,只想找个台阶下,竟然被众卿忽悠了,被人往火坑里推。
原来很有劲,现在什么劲都没了。邓骘真想骂娘。
转念一想,骂娘有个屁用,还是来点儿实惠的,抓几个典型来报复,以泄心头之恨。
但是当邓骘派人去调查张禹等人为什么突然反悔,高调反对他的军事计划时,竟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这秘密就是,在整个事件中,张禹是主角,但不是始作俑者。而始作俑者,却是一个还没进化成大人物的小人物,他就躲在太尉府中。
他的名字就叫虞诩。
虞诩?什么来历,什么货色?看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邓骘一阵发呆。
虞诩,字升卿,陈国武平(今河南省淮阳县)人。十二岁通《尚书》,可谓天资聪明,然而命很苦,父母早死,与祖母相依为命。祖母死后,出去闯荡江湖,一下子就闯进了太尉府,被封为郎中。
其实邓骘也别怪人家后发制人,给他难堪。虞诩只是个郎中,根本没有机会参加第一次会议。他是待人家开完会后,才知道邓骘要放弃凉州,于是马上就去找了太尉张禹。
虞诩这样告诉张禹:“邓骘的话你千万别听,如果依了他,谁都没得利,国家反而可能被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理由有三条:当初,隗嚣踞凉州时,先帝刘秀倾国之全力,好不容易搞定了他,将凉州纳入版图,现在为了节省钱财物力而放弃它,明显是败家行为。这是其一。
如果舍弃凉州,移民长安三辅一带,那么凉州就成了塞外,而长安三辅一带就成了边郡。这样的话,汉朝没有了军事缓冲区,不要说皇帝坟墓没有保障,天下之势也难以续久。这是其二。
古人常言,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凉州一带,自西汉起,就是出武将之地,如果放弃,等于是把一块制造武才之地拱手相让,那就太可惜了。还有,放弃它,凉州人就会成为弃儿。强制他们安土重迁,必生异志,假如这地方再冒出一个隗嚣式的人物,后果就严重了。这是其三。
综上所述:凉州之病,就好像人皮肤上的恶疮,如不及时治疗,必然殃及全身。所以,邓骘将凉州当破衣服处理,简直就是胡扯。
那时,张禹听得一愣一愣的,冷气从背后冒起,一阵又一阵。
真是不幸哪,这么严重的问题,汉朝上下竟然没一个高官看出来。幸亏虞诩来得及时,不然就完了。
就这样,张禹听了虞诩的话后,立即召集会议,把他的话转述给大家,才有了以上张禹反悔的一幕。
然而,邓骘恨张禹,更恨虞诩。这个仇,是必须要报的。至于怎么收拾他们,邓骘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修理政敌有很多种方法,比如陷害、暗杀,这是惯用伎俩。但是,这也是低级技术,如果用这些招数,容易引人怀疑,被人抓住把柄而得不偿失。
最高明的办法,应该是设计一个陷阱,然后把政敌推进去,让他生不如死。说到陷阱,邓骘马上想到了一块好地。这地方就是朝歌(今河南省淇县)。
只要是有土的地方,都有土特产。朝歌这地方,盛产一样东西,非但不受欢迎,还特让人头痛。这玩意儿就是强盗。
因为强盗多,汉朝催生了很多打黑高手。西汉时,就曾出过赵广汉、张敞等人,可东汉立国以来,只知有强盗,不知有打黑高手。正因为如此,朝歌之地,正压不住邪,结果邪气越来越重,简直成了犯罪者的天堂。
邓骘认为,朝歌一连数年混乱不堪,州政府和郡政府都没法搞定。把虞诩丢进朝歌,等于把他扔进魔窟,他不被那些无法无天的强盗搞死,也要被累得半死。
借用他人之手,除掉心头之患。你说,这招高不高呢?邓骘都情不自禁地得意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从心里腾空起飞,冲击着他那焦躁不已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