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外河套地区,出生一年以后,我就能帮主人干活了。我的主人叫薄进财,年轻时因为引水浇地和别人打架,被打瞎了一只眼,所以人们又都叫他瞎进财,进财是个好人。进财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我小四。在进财家里,不仅我有名字,猪、羊、鸡,它们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小猫小狗更是都有名字,因为,要是它们都没有名字,叫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不知道是在叫谁,会互相乱看,还以为是在叫别人呢。进财家的小猫叫咪儿,小狗叫旺儿。
旺儿是个很讨嫌的家伙,只有一只小板凳那么大,人们叫它板凳狗,经常猛不防地抱住我的腿乱咬乱啃,有时候呲着牙,喘着气,还想扑上来打我,我踢都踢不开它,它像是长到了我的腿上,不管我怎么踢,它都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不放,就像是绑在我腿上的一块狗皮,想要把它踢开,甩下去,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进财在家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叫,让进财管一管旺儿,我的叫声把进财从屋里叫了出来,看见旺儿还顽强不屈地纠缠在我的腿上,进财就说,旺儿,不要啃小四的腿,想啃啃你自己去。不光是啃我,它还喜欢抱进财妻子的腿,哼哼叽叽地在她的两腿之间拱来拱去,伸出舌头飞快地乱舔。进财的妻子问进财,这狗怎么这样儿?进财从门后的墙上取下鞭子,对旺儿说,旺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我么?你以为她是谁?你以为她是一只母狗么?错了,都不是。你要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这样说过几次以后,旺儿果然收敛多了,再也不到处乱抱乱啃了,很多时候,它趴在门口,眼睛看着地,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事情,人从它脸前走过时它也没有反应。我们都觉得,它咋能这么安静呢。进财的妻子出门的时候,会向它招一招手,旺儿,跟我走。女人们做事好像从来没有道理,我心里说,怎么还叫它呢,难道就不怕它再舔你抱你么?但她似乎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头发梳得又光又亮,满脸春色,腰扭得吱吱乱响,水汪汪地一浪下去一浪上来。有时候旺儿会站起来跟她去,但有的时候,它只是抬起头看看她,然后想一想,接着就又趴下了,眼睛看着地。它为什么不跟她去呢?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我想,它很有可能是怕出去以后管不住它自己,怕把握不住自己,一看见她,就忍不住又想舔,又想抱,抱完以后马上就知道又错了,又闯了祸,回来后,进财肯定又要说它,骂它,给它颜色。
除了旺儿,还有那个小猫也时常来捣乱,经常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噌的一下蹿到我的背上,有时甚至就站在我的头上,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东张西望,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神气得不得了。一个小猫,不到一尺长,有什么可神气的,它能这样,还不全是仰仗着我么?我只要一低头,一甩耳朵,它马上就会咚的一声跌下去,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我只是不愿意那样做罢了,它又那么小,还有进财的面子。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放开嗓子,亮亮地来上几声,一时间,山上,河里,到处都跑动着我的回声,声音让一直在旁边埋头犁地的老牛都停了下来,我问它我唱得咋样,老牛说,没说的,甚响!
每次我跟进财出去的时候,旺儿,咪儿,还有那些小猪小羊小鸡都会乱七八糟地跟在后面,闹哄哄地吵成一团,都想要跟着去。进财将它们喝住,堵在大门口,对它们说,站住,都给我站住!我只能带小四一个人去,你们去了没用,只能给我添乱,坏事,都给我回去。它们互相看看,就都回去了,小猪一声不吭,公鸡耷拉着翅膀,鸡冠歪到一边,颜色由赤红降成灰红。我想,别说由赤红变成灰红,就是直接变成蓝的绿的,恐怕也不行,也不可能带它们去。
我们离开家,进财带着我去卖豆子,换羊皮,把莜麦换成谷子,把谷子变成米。进财总是怕我驮得太多了,他总会匀出一些来,自己背着,和我并排着走。我们走在风里,听见沿路上的树木刷刷地响着,树上的叶子在不停地招手,听见有人在嘲笑进财,嘲笑他的愚和迂,放着活生生的东西不骑,非要自己走,最不能让人理解的是还替人家背着东西,这是个甚人呢?进财对我说,别理他们,咱们走咱们的,他们想说甚让他们说去吧。塞外的云彩棉絮一样在天上铺着,飘着,大雁齐声叫着,哦哦啊啊地飞过。在路上,经常能碰到那些和我长得差不多的,它们伸长脖子,费力地拉着车,还有的被人骑着,或者身上驮着高高的小山一样的东西,低着头走着,迎面有声音过来时,它们有的会忽然抬起头,把好奇的目光从眼睛的深处流出来,再送过来,然后再回头看看它的主人,赶上主人的心里正麻烦,会很不耐烦地给它一鞭子,一下就把刚流出来的那种带着孩子气的东西又给打回去了,于是,只好低下头继续照旧走路,知道不该看的就不能看,不该问的也不能问。
那种时候,我就在想,啊呀,还要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啊,能够遇到进财,真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啊!我知足了,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进财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有的时候,他宁可啪啪地打他自己,也不会打我,一条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运气和福气呢?转成个人,又能如何呢?我也不是没有见过,有的人,名义上说是人,实际上活得那个无奈、窝囊,受得那个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活得还不如我呢,还不如旺儿呢。旺儿活得多悠闲,多自在,想趴着就趴着,想站着就站着,想跑就跑,想叫就叫,想不理谁就可以不理谁,一个人能这样么?不能。
进财说过,有的人,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可你还是得对他笑,还是得跟他说话,没办法,不能不说,尽管心里是无数个不愿意。这又让我想起旺儿,旺儿要是觉得进财不好的时候,连进财也不理,尽管明知道他是它的主人。有一回,进财的妻子又在进财的面前告了旺儿一状,真实的原因是很复杂的,连我也说不清楚,但进财只是往一边倒,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旺儿打了一顿。旺儿趴在地上,眼睛看着地,蚂蚁在它的眼前走来走去,蚂蚱在附近蹦着,我问它疼不疼,它没有说话,连我也不理了。进财的妻子从我们的面前过去了,等她出了大门以后,旺儿忽然对我说,这个女人,真是个婊子啊!我对旺儿说,还能这么骂主人么,我也知道她不对,可你这么骂她,不是在骂进财么?旺儿说,我就骂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去。
家里家外的活儿,我总是拣最重最苦的干,而且干得心甘情愿,我要替进财分忧解难,我要报答他对我的好。旺儿曾对我说,进财不打你是因为你有用,能给他干活儿。我对旺儿说,你也有用,你能看门。旺儿说,我还小,还看不了门,等再过一两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能看门了。我承认旺儿的话有道理,春天时往地里运送肥料,秋天时又去地里驮谷子,运麦子,除了这些固定的营生,还有许多不固定的,比如拉磨,比如去草地深处驮皮毛,去乌兰卖草,去临河赶集,铁掌换了一副又一副,连钉掌的铁匠们都认识我了。进财的鞋也不知磨破了多少,有时候我真想对他说,你上来骑一会儿吧,但他一次也没有。他站在路边背风的地方吃干粮,干粮常常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看上去像是中了毒一样,两个眼睛瞪着,两个脸腮鼓凸着,好半天才能消下去,两个眼睛也才能重新变小。看见我的眼睛是湿的,他摸着我的鼻梁,对我说:“一刮风你就流泪,这是咋闹的呢?”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有一天,进财忽然死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天我没跟他出去,只看见那时候门口一带很乱,日头光里如同有邪气在作怪一样,黄白黄白的光线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每一下都抽得很厉害,跳来跳去,就差没有吐白沫了,也许吐了,是我没有注意到。紧接着就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了,他们的手里抬着进财,进财看上去变得很小。一个人上去把家里的门拆了下来,这以后进财就一直躺在那扇门上,那时候他已经死了,脸是灰的,上面有几道血,都不太长,像是有人用毛笔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画上去的,一横、一竖,还有一个钩,都是短短的一下,似乎来不及画得更长。当进财被平放到门板上的时候,两块发硬的干粮咕噜噜地从他的身上滚落出来,几只鸡眼睛一亮,立即炸开翅膀,想直奔过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我喊了一声,把它们都吓住了,一只公鸡看着我,打了一声鸣。大约两三个月前,我就是用这样的喊声把一个半夜里来偷羊的人吓跑了,喊声拔地而起,更重要的是我还踢到了那个人的腿,尽管他穿着皮袄,背着脸,却看见他仍然还是像箭一样地飞走了。
它们的头上有毛在往下落,一根,两根,进财的妻子忽然被进财的一只垂在门板边上的手绊了一下,她以为是进财的手在拉她,立刻瘫软在地上,她是被吓哭的。她说,他拉我,想让我跟他走,我不想跟他走啊!有人对她说,他没拉你,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拉你了。她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十分不相信地看着躺在门板上的进财,越看越觉得害怕,越让她觉得不敢相信,两手撑在地上,上半身向后仰着,一点一点地摩擦着朝后退。
是我拉着车把进财送到坟地里的,坟在阴山下。
进财一死,原来的那个很大很满很齐整的家马上就完了,塌成了平的,鸡也不飞了,狗也不叫了,我不知道它们都到了哪里,一转眼的工夫一下就都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变成了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
进财的妻子很快就又嫁了,她和一个姓孟的人入了洞房。夜里,我听到他们在滚烫火热的炕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叫得水汪汪明晃晃的。后来,我忽然想起了进财,以往在这个时候,进财会提着马灯,端着一碗豆子或高粱,一只手摸着我的耳朵,总要亲眼看着我吃一会儿他端来的东西,然后才会放心地离去。进财啊!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叫了几声,声音溅到黑糊糊冷寂寂的阴山上,没有被山上的东西挂住,却又被碰了回来,青石头一样咚咚地落在了院子里。进财的妻子嫌太响,嫌不安静,就让那个姓孟的人出来打我。姓孟的那个人出来后,倒也无心打我,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像是在用眼睛寻找东西,找那种既能够让他觉得顺手又能够打我的东西,踅摸了一会儿,先是随手拿起立在门边上的一把扫帚,在手里掂了掂,晃了晃,好像是觉得不太顶事,就又放下了;又拿起一把铁锹,看了看,可能是又觉得太重,也放下了;后来,为了省事,他终于十分果断地提起半桶脏水,哗地一下泼到了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