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庆芳对宿文景说:“在白苇子根据地的时候,我烧的土豆最好吃,那是有名的。有一年,×××回延安开会的时候,路过我们白苇子山区,吃了我给他烧的土豆,吃得他直竖大拇指。他的警卫连的战士们也都闻到了,都说香得要命。不过,没有那么多的土豆给他们吃,每人一个,那得要多少呢?只给警卫连的连长和指导员一人各吃了一个,那两个家伙也都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土豆。连长吃完后对我说,‘明早出发时,包几个给首长带上吧。’我一看他就是个二货,干警卫也许行,烧土豆绝对不懂。我对他说,最好不要带,烧土豆必须得趁热吃,越烫越好,冷了就不行了。连长那家伙自作聪明地说,‘我们在路上再生火,重新把它烤热不就行了么?’我说当然不行,凉了再烤热,那就不是这个味道了,和第一次烧熟的时候完全是两回事。你要不怕首长不高兴,你走时就带几个试试,那可不是回锅肉,越回越好吃。是的,那有点儿像是早上开了的花,等过了那一阵儿,过了那个鲜艳劲儿,无论你再怎么使劲地扒拉,再怎么努力地服侍,它也只会越来越不行,已经和当初不是一回事了。”
看见宿文景只顾一下一下地蘸盐,只顾把蘸了盐的土豆往自己的嘴里送,并不搭话,谷庆芳装作把散开的盐往一起撮,五个手指像一个笼子一样罩在盐上面,这样一来,宿文景再想蘸盐的时候就蘸不上了,宿文景就手里拿着土豆坐在那里等着,眼睛看着谷庆芳,又看看他的那只撑开在纸上的变成了一个笼子的手。谷庆芳的眼里闪过一丝影子般的笑意。趁着宿文景无法再蘸盐的时候,谷庆芳问他: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平汉路沿线。”宿文景说道,“有一段时间在津浦路一带。”
“穿得比我们好吧?”谷庆芳问道。
“谁愿意让自己穿得像汉奸一样呢?那是没办法。”宿文景说,“比如,让你以教员的身份进行活动,你起码得穿一件长衫吧?还不能太旧。让你以药铺掌柜的面目作掩护,你总得在长衫的外面再套一个马褂吧?总不能在腰里系一根草绳吧,总不能只穿着鞋不穿袜子吧?人家一下就看出来了,你这是什么掌柜的呢,一看你就不对。”
谷庆芳轻轻地笑了起来,缺了两颗门牙的嘴里有些黑洞洞的,似乎还有风声正在往里面去,他的那只笼子一样罩在盐上的手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这个现象立即被宿文景敏锐地捕捉到了,宿文景看看自己手里的半个土豆,赶紧趁机上去蘸了一下。土豆在手里拿了半天,已有些凉了,往下咽的时候,宿文景的眉头皱了一下。之后,拿起身边的缸子,喝了一口水。手是黑的,两个人的手都是黑的。
宿文景对谷庆芳说:“下一辈子,如果还打仗,我一定要想办法到主力部队去,再也不搞情报工作了,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啊,主力部队?”谷庆芳对宿文景说,“你看看我,我不就是主力部队的么?”
宿文景盯着谷庆芳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去,说:“我们的命不行,其实无所谓主力不主力的。”
其实,农场里大部分都是一些像他们一样命不济的人。比如,在食堂里专门负责切萝卜切土豆、切葱切蒜的华林达,他曾是研究昆虫的,几年下来,刀功已大有长进。一开始的时候,动不动就把手切破了,现在已能够用萝卜和土豆切出蝴蝶和蜻蜓的形状了,栩栩如生。不过,他的技术还不够好,暂时还有许多他无法切出的东西,有人让他用萝卜切出一只蚊子和苍蝇来,着实把他难住了。华林达哭了,他写了决心书,保证自己在半年内掌握蚊子和苍蝇的切法,向更尖端的技术迈进,向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再比如驾驶拖拉机的詹楚才,一开始总怕他跑了,每次出车,总有一个人坐在他的旁边,后来知道他不跑了,就不需要再派人在他的旁边坐着了。每次出去,都能按时回来,有时候半夜里,听见拖拉机在突突地响着,那就是詹楚才又回来了。
穿过地上众多的板凳,谷庆芳悄悄的走进食堂里,我看见食堂里只有华林达一个人正在埋头咚咚地切土豆,准备明天的早饭。谷庆芳展开一张纸,托在手里,走到华林达的身边,说:“老鬼,捏一点盐好么?”华林达没有应声,直到又切满一盆土豆后,才抬起头来。
“你真是脸皮厚,上一次不是给过你了么?”
“那都几个月了。”
有一天,有三个人乘着一辆吉普车来到农场里,他们要重新提审谷庆芳。其时,谷庆芳正带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猪在河滩里喝水,又是口哨又是吆喝声。“大家都不要挤,都能喝上。黑子,你到我这边来,不要硬挤你娘……你爹死得早,你娘能把你们带大已经很不容易。”
农场里派人把他叫回去。走进场部的院子里时,谷庆芳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停在那里的蒙着绿色帆布的吉普车。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正在对农场的场长说: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就是一个认真的人。我认真地翻阅了他的所有材料,最终果然发现了问题,真是不发现不知道,一发现吓一跳。有一段他是这么说的……”穿灰色制服的人说着,打开一个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摞材料,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时,立即用手卡住,拿到农场场长的面前,场长欠起身看了一下,又坐下了。
“场长你听着,他是这么说的,‘……一九四零年,在抗日战争进入到最艰苦的岁月里时,根据地的广大军民广泛深入地开展了学雷锋运动……’”
场长睁大眼睛,看着穿灰色制服的人,听见对方在问他:“听出什么问题没有?”场长竟未做出任何反应。
“连场长也被蒙蔽了。”穿灰色制服的人有些痛心地说道。
场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什么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四零年他们在根据地开展学雷锋运动……真能胡扯呀!我查过了,一九四零年的时候,雷锋同志还没有出生呢,他们怎么学呢?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学什么呢?”
“啊,原来是这样?这不纯粹是在胡说么?”
“他这是在和我们打擂呢,他打不赢的!”
场长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怀疑他当时一定是脑子糊涂了,那就再审审他吧。”
农场上空的月亮只有一个碗那么大,碗还不是食堂里粗笨的海碗,而是那种青瓷的小碗。马铃薯的白花如同无数飞累了的蝴蝶一样到处落着。马车回来了,拖拉机又出去了。马车的洁癖轮子从农场大门口的石头上压过,落下去时发出钟磬一般的声音。谷庆芳的耳边忽然杀声震天,又听到有人在高喊:“冲啊!”一路跑下去,看见漫山遍野的白苇子在风中起舞,摇晃,又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下去。大路上没有人,小路上也没有人,高粱的脸还不到红的时候,等它们的脸红了的时候,地上的杂草就像老人的眉毛一样白了。有多白呢?至少也有白苇子那么白。“关营长,管好你的人,不要让他们突然站起来。”这一个时期以来,鹰也不来了,多好的天也很少能看见它们的影子。
后半夜,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辆吉普车还停在外面,那两个人都有些困了,只得用吃烟来抵挡不断地袭来的睡意,吃的也相当的潦草、马虎,很机械,全都冒出来了,像是两个冒烟的机器。满屋子的烟雾,让坐在一张长条椅上的谷庆芳不时地觉得眼里又湿了,湿了他就觉得自己又看不清他们了,漫山遍野的白苇子又重新生长起来了,摇头晃脑的菖蒲在水边照着镜子。一位洗衣裳的大嫂一边捶打着衣裳,一边说:“都说你们走了,我不信,我就知道你们没走。”西天上洇出了一些胭脂般的红色,只有那一片是红的,其余大部分还是蓝的。
“大嫂啊,你回去告诉大娘,请她老人家原谅,我是个蠢人呢,昨天一顿饭就把你们的一篮子土豆全都吃光了!刚一吃完,我也意识到了,我就知道坏了,我就知道错了,梁政委也批评了我,说我吃起老乡们的东西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唉,我也觉得羞愧哩,我要在明天的支部会上作出深刻的检查,同志们要是还认为不够深刻,不能过关,我还得继续检查。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呢?像是饿死鬼转世,我都不敢看我自己了,也不知成了个什么熊样儿。”隔了一天,从莜麦地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在平常用来打谷和练习刺杀的一片开阔地上走了一会儿,没有通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青草从碌毒的下面钻出来又与从旁边长出来的那些眉毛胡子地连在一起。观察了他们许久,临到最后,却没看见他们最终去了哪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羞耻的事。这当然是个事,是个失职的事。
根据地的天,也不全是这样青明瓦亮的蓝天,也有布满乌云,刮风下雨的时候,要是不刮风不下雨,根据地的庄稼怎么长呢?水从哪里来呢?但是,有些时候这些却不能被提起,只能提蓝天,只承认晴朗,别的一概不说,好像阴天下雨就是一部有声有色的反面教材,除了供批判所用,再没有其他的用途。江司令员说:“白苇子山区搞得很好啊,我一来了就看出来了,比我们刘芝山区那里好多了。”梁政委在后来吃饭的时候说,江司令员真是太客气,太谦虚了,实际上我们这个白苇子山区根本不能和人家刘芝山区相比,我开三区联防会议的时候去过那里,江司令员率领的纵队就担负着保卫刘芝山区的任务。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了,黑蓝色的天空变得像一个大圆顶子,慢慢地盖了下来。
胡麻地里飘荡着油汪汪的气息,河水哗哗地流着,流得让人心惊,真担心有一天它们会全部流完了,再也不流了。“小九,把我的马拉到河边去刷一刷。梁政委的马好像也脏了,也刷刷。什么,都已经刷过了?你这个小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让你离开咱们根据地,离开白苇子山区,你愿意么?去南方,去大城市,我们要建立一条秘密的通道。”煤油桶里的货已经不多了,一搬出来就会发出阵阵空洞的响声。半夜才从外地赶回来的交通员刚合上眼,立即又习惯性地把枪抓在手里,翻身坐起来。“接着睡吧,丁国玺同志,没有情况,是煤油桶在响,好好地睡一觉吧。”黑暗中,丁国玺同志又把枪放下了,重新闭上了疲倦的眼睛。交通员们在外面都像是兔子哩,一会儿换一个窝,睡觉也从来不敢长睡,只能抽空打个盹,迷糊一会儿。“睡不起呀!一不小心就会把老本睡没了。”
白杨树的叶子在风里刷拉刷拉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