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宇上方往下看,看见一具烧得焦黑的身躯,我有些不敢确认那就是我。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去江都访友期间,故居上燃起的那一场大火,几百里水路将我远远地隔开,等我后来回来时,看到的就像如今这样。我听见一起一落的木鱼声还在某一个地方回响着,我并没有信以为真,我把那声响看成是一种记忆,一种短时期内还无法消除无法更改的习惯或余韵,只要假以时日,一切都会过去,烟消云散。
华容夫人也慢慢地跟了上来,她那含春带露的白芍药花一样的风骚的身躯已不复存在,放在灰里也寻不出来。我对她说,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们都死了,就算有再大的仇,再深的缘,也到头了。
她如同一缕丝线般的青烟,黯然地扭动了几下后就消失了,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她。她走后,我在想,下一世,如果她还是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粗笨的糊里糊涂的傻女人,一生与贞洁无关,与风情亦无关。
这些南来北往的形形色色的游魂啊,有的自唐来,有的自宋来,有的自齐梁来。曾经在蜀国做过县令的柯世显问南唐的纪宣云,我在蜀国时,你在哪里?纪宣云说,在东吴。问:靠什么为生呢?回答说:是做幕僚。春夏之间,陪主人踏青折柳,泛舟湖上;秋日看潮,持蟹,填词作赋,多以菊花海棠为题;冬天的时候,就去踏雪寻梅,放鹤,抚琴;当然,除了这些,也还有别的事。做县令的听了,不禁有些发呆,回想起在蜀中的岁月,又不胜感慨。和风细雨的蜀中,既是世外桃源,必然就又是一个青竹结成的牢笼。
问:“南朝元嘉年间,有一绝色女子,通音律,善琴棋,又作有神仙故事三十六篇,名字叫安陆或是迟渔?”
回答说:“那就是我呀!安陆是我在家时的小名。临川王刘义庆是我的姨夫,作有《世说新语》八卷,祖孙三代世袭临川王。”
问:“南唐时,浙江永嘉县令有一子,年八岁,夜间胸前常有红光闪现,隐去浮出,时人猜测为真龙;后忽被杀死,身中一十二刀。”
回答说:“非是一十二刀,实为二十四刀,是后周赵匡胤南来时所杀。匡胤说,已经有一个真龙了,那就是我,怎么此间又冒出一个真龙?”
问:“莫非真的不是真龙?”
回答说:“必定不是;既是真龙,就不会被杀死,会有天佑,会一次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直至登基;匡胤本人九死一生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
问:“那时你在哪里?”
回答说:“我就在永嘉。匡胤那时还尚未成事。”
我打开繁重的竹简,在月下翻阅。从大宋来的唐怀玉时常觉得我读得艰辛,觉得似我这样的阅读实与苦役无二,因为他读的字都是印在纸上的,短短的一页,薄薄的一张,就相当于我的一排竹简,我也羡慕他的轻巧与便捷。唐怀玉见我每每展读的都是大乘佛经南传佛经,问我前世是做什么的,我都悉数对他讲了。唐怀玉吃惊地看着我说,宋时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也是到了修行的最后,忽然来一场大火,将寺院殿阁,僧佛经卷烧个干干净净;风吹雨淋,斗转星移,过上许多年后,后人再重建。我对唐怀玉说,也不能全怨她,主要还是自己修炼不到。这些年,我常常独自省审,探寻,追问情为何物?色为何物?欲又为何物?无欲方能修行,可是,一心想要成为有道高僧,修成正果,那是什么?那岂不还是一直从未偏离地在欲上爬行?心里那口一心想向上之气就是欲,即使升至云端,也还是欲的云端。
顾新衫对我说,如今再想那些还有什么用呢?还是多想想来世。
我对他说,要是不想清楚,来世也还是一团糟。
顾新衫不愿意想,那是他的事。这个面色苍白的吊死鬼,他生前就是因为有许多事情没想清楚,不得已才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的;看他如今这副模样,我担心他将来十有八九还得吊死。我想起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在路边站着,面朝墙,孤零零的一个背影,瘦削,单薄,就连垂在后面的一束头发也显得是那样的无援无助,孤寂无比地贴在他的背上。我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立即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眼里全是委屈的泪。
这就算是认识了,这就知道他叫顾新衫。
从此就时常跟着我。我看书的时候,顾新衫就在距离我不远处的地方独自站着,有时看上去十分茫然,有时又若有所思,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大约是又想起了生前的种种情景。看见我把竹简合上,卷起来的时候,他就过来了,不难看出他有些依赖我。我问他为什么要上吊?他说,其实也不能完全就说是吊死的,他后来才知道,上吊以前,他已吃了一种名叫花姑子的蘑菇,已经染了毒,横竖都是个死,都是个活不成,上不上吊也意义不大了。我问起他的脸,一直都是这么苍白的么?他说,从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还一直红扑扑的,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竟越长越苍白,一点一丝的血色都没了。他说,他的家一开始本来还算是不错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一切都变了,先是他的妻子,后又是他的孩子们。他就糊涂了,越想越糊涂,越活越不明白,不明白那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在其中作祟。当然,除了越来越深的糊涂,还有看不到边际的孤苦和绝望。被女人蔑视也就罢了,连他自己的孩子们也都不把他当个人看了。
我说:“就因为这,你就去上吊?”
顾新衫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这是小的麻烦,还有大的麻烦。”
什么是大的麻烦呢?他说大的麻烦是国家,朝廷。我说,国家和朝廷与你何干?他说,那怎么能没有呢?我也是那个国家的一个人,眼看着她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明显地是在走下坡路,每天都露出一副倒霉相,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天比一天不见好,作为那个国家的一员,能不着急能不忧心如焚么?我是真的替朝廷愁呢,日思夜想,却总没有一个结果。我一个人坐在屋后的苔藓上流泪,在树林子里胡思乱想,看见一棵树,首先就想着用来做兵器,不能做兵器,就想到把绳子挽在这棵树上,哧地一下吊死算了,不管他张三李四,婆娘,子女,朝廷,国家,全都去他妈的,他们鬼模鬼样,作奸犯科,无风却尘,血流成河,全都与我无关了。朝廷的遭遇也就像是我的遭遇,无人能帮助,家里的每一个脑袋又都是那么的不省心,一切全都是反着来的。
我说,你应该去从军打仗,那样,既能离开你那个家,又能报效国家。
他说,我从过,又不是没从过?岳家军北上,从我们庄前路过,我跑去从军,可人家要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后生,还都得不怕死。我对他们说,我也不怕死。人家问我会使什么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流星锤,霸王鞭,一样都不会;会骑马么,也不会;会烧火做饭么,也不会;力气也没有多少,年纪也不小了;那有什么用呢?那还能做什么呢?领着你,只能是消耗我们的军粮,我们自己的粮草还短缺不够呢。
对往事的回忆,使他的那张脸变得更加苍白,幽远。
顾新衫说:“通过那件事,我倒也明白了不少事,要不然还是一笔糊涂账,至死也不一定能明白。所谓的报效国家,那不是对所有人说的,那是特别有针对的,指的是那些有本事有能耐,各方面都比别人厉害的人,那样的人才谈得上报效国家。一个没有一点能耐的人,你就是想把你这条命搭上去,捐出去,也轮不上你,国家好像也不稀罕你,而那些报效国家的能人们也不要你与他们为伍,更是怕你这么个人污了‘报国’那两个字呢;报国也须得体面的人士去报,不是谁想报就能报的。”
我说:“既是这样,那就不报,让他们报去。”
顾新衫说:“所以我就想,这还活啥呢,家里家外都用不着我了,不如死去,一了百了。”
顾新衫时常跟着我在附近一带闲逛,我劝他把从前的那些事情全忘掉,一开始他觉得有些难,后来我也不再说他了,慢慢地他竟说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想,也许还并没有全忘了,只是不再提起了,这对他来说已经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迈出去一大步,过去那种悲戚戚的东西已退去不少,看见花也不再流泪,看见唐怀玉,竟攀起老乡,都是从大宋来的,尽管中间隔了好多年。唐怀玉说:“我们生前难道见过么?”顾新衫说:“说起来,就数我们离得最近呢。北宋和南宋,难道不是一家么,难道不是一家人的前四十年和后三十年么?”顾新衫说的不无道理,但唐怀玉却不大理会这些。
唐怀玉生前官至刺史,一位姓欧阳的朝廷大员是他的老师。他常对我说:“我写几个字给你看看,先师的字就是这样的。”我未曾见过他老师的字,只是觉得唐怀玉写出来的也甚好,想必欧阳老师的字更好。唐怀玉每天都忙个不停,似乎总有没完没了的公务在办,查证、撰写、批阅,有时还要出发到一些地方去,一去多日。顾新衫觉得奇怪,我也有些不解。有一天,我在一条河边碰到他,看见他正面朝着流水发呆,像是刚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见到我,唐怀玉忽然对我说:“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宋王朝早就已经没有了,我却一直还在为她操心。”我惊异于他的变化,他像是刚刚睡醒,到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都在为一个早已消逝不见了的王朝东奔西走,看见是一座整齐俨然的城郭,等慢慢地接近,终于走进去以后,却并不见城郭,且不说没有一位官员在那里等他,就连一堂一屋,一砖一瓦都没有;他一次次地扑空,头几次扑空后他还想过,都到哪里去了呢?风尘仆仆地大老远赶来,却什么也见不着,州官不出行,百姓不点灯,只听见河里的水声哗哗地流着……终于明白,昔日层峦叠嶂的江山早已消融成流水,君臣百姓也早就都不在了。
唐怀玉对我说,回来的路上,他偶然在一个地方看见几顶轿子,竟与他那时的官轿大不一样,最让他吃惊的还是那几位正要上轿离去的官员,他们身上的官服他从未见过。那时候,他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那几个官员陆续上了轿。轿子飘然而起,缓缓离去,渐行渐远,到后来远远地只剩下一个红顶子时,唐怀玉还在那里站着。顾新衫问,那是些什么官呢,唐怀玉说,像是几位州官。
天气又转暖的时候,听见布谷鸟每天都在叫,空旷圆润的叫声回荡在方圆数十里以内的明亮温湿的土地上,玉簪花舒卷如云,一日开得大似一日。就在那样的季节里,有一天,唐怀玉忽然来向我辞行,说他就要转世去了。我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唐怀玉说:“就在眼前,一个月后。”又问他将要转到哪里去,说是雁门。我说,雁门是苦寒之地。唐怀玉说,出生地无法选择,谁不想生在一个山清水秀地灵人杰的地方呢,要是能选择,雁门那里早就没人了。唐怀玉说得是。雁门太守胡鼎云就是他此次要找的人。可是,据他说,胡鼎云其人目前正如日中天阳气盛极,又在多方活动,准备调往京师,回朝廷任职。我对唐怀玉说,能指望这么一个满身红光紫气的人忽然倒下么?到了一个月头上,他真能就像说的那样死去么?唐怀玉说,生死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也由不得他;要依他的意思,他当然不想死。唐怀玉看看身边的顾新衫,又说,除了顾新衫,谁也不想死。
顾新衫立即说,我也不想死,我是实在没办法。
唐怀玉邀我和顾新衫与他一道去雁门,去等待胡鼎云的亡日,于是我们便去了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