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里的那些时黑时白的东西大都是隋时留下的。
自我记事的时候就知道,每年都会有人在这河里淹死,如果今年死去的人数目是单数,来年就一定是双数,就这样一年一年地交替着。没有人知道那水里到底有多少冤魂,每年都在急切地朝两岸张望,寻找着自己的机遇,看见人远远地来了,他们就能从水里上来了,就能远走高飞了,接替他们的人一天不来,他们就一天出不得河里。有时候,一条船眼看就快要靠岸了。差不多已经万无一失地平安抵达了,却不提防还会有人扑通一声掉下去,从人群里漏出去,等再浮起来的时候,已是一具面容鼓胀的尸体。摆渡的人根据一次又一次的经历说,明显地能看出水里的那一个力气更大一些,决心也更大一些,而船上的人,岸上的人,尤其是那个即将就要被拽下去的人,那个时候更像是一个草人,一个纸糊的人,只要下面轻轻一拽,乖乖地就跟着下去了。要说征兆,也几乎没有什么征兆,要是谁都能觉察到,谁都能看出来,那也就不会再有人掉下去了。
有时,看见岸边的柳树下有人在那里站着,但等你走过去时,却又看到那树下并没有人。
这些年算是好多了,偶尔有一两声哭泣,鸳鸯一样从水里浮上来,用不了多久就爬上岸走了。早些年的时候,听老人们说,那时候,每到夜深人静以后,满河里都是哇哇的哭声,在岸上点起火把,往河里扔石头,烧纸,多少能镇住一会儿。但一旦当人们回去以后,当岸上空了的时候,河里就又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谭员外对我说,春天的时候,他的一位鄂州的朋友介绍来一个人,来了就住到了他的庄上,住了两个多月,饭倒是没吃多少,却喝光了他窖藏多年的六大缸酒,庄上的人都被他喝怕了。每天除去一壶一壶地喝酒,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到处打听有没有从长安方向传来的什么消息。“我对他说,这里离长安十万八千里,很难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就算来了,等真正传过来的时候,也早已尽人皆知,什么都不是了。”他听了,半晌无语,显得没着没落的,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出去沿着河堤走一会儿,看看堤上的柳树,河里的船只,回来后又开始喝酒。一边喝着,一边又如同做梦一般嘴里胡话不断。“……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庄上的人都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都不知他在说什么。有人对我说:“醉了,赶快让他睡去吧。”
“每次醉了,要躺倒睡的时候,还总忘不了一遍一遍地叮嘱我,他睡着以后,要是有从长安来的人找他,一定要赶快叫醒他。我故意问他:‘为什么呢?’他说:‘一定要叫醒,不然会误了大事。’我嘴上答应了他,可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这么一个人,谁会来找他呢?找他做什么呢?他又能做什么呢?还说是从京城长安来的,还说是从朝廷来的,还说有什么大事,唉。我在心里说,吹吧你!喝多了你就吹吧,在我这里喝多了,你就胡言乱语吧!反正你无论说什么,也没人和你计较,也没人管你,想说什么就说去吧。”
“不是我不叫醒他,也不是我不相信他,真的没有人来找他呢。”谭员外说,“在我的庄上住了两个多月,从来也没见有一个人来找过他。看着他,我经常在想,我已经够富有的了,良田万顷,奴仆成群,庄客成百上千,至今都没有见过朝廷派来的人,你又算个老几呢?成天京城呀朝廷呀,还说有大事,他能有什么大事呢?”
我问谭员外:“是个什么人呢?叫什么?”
谭员外说:“姓李,名白,蜀地人。”
我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据说诗作得很好。”
“我却看他是个没有一点儿用的闲人。”谭员外说,“蜀地那么远,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一步一步地从那么偏远的地方挪出来的。没钱就没钱吧,没势就没势吧,我也不笑话他,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纯粹就只是一个酒囊。每天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盼着长安来人,就盼着朝廷来人,盼不来就又开始喝酒。”
谭员外说着,用一只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对我说:
“我怀疑他这里不对呢。”
“你是说他的脑子里有毛病?”
“在我的庄上住了两个多月后,有一天忽然提出要走了。临走时,说要送我一件礼物,以感谢我两个多月来对他的盛情款待。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闹了半天竟是一首诗,还只有短短的四句,趁我不在的工夫,写到了我的一面墙上。唉,那么一个人啊,让我说他什么好呢,要写你就多写点儿,反正墙已经染黑了,我也不会怪他,他却只有四句。”
我问谭员外:“那四句话如今还在么?”
“不在了。”谭员外说,“字也不太好看,我就让人铲了。”
“铲了?”
“是的,不得已又把那面墙重新粉刷了一遍。”
“不应该铲去啊。”
“怎么,铲得不对么?我是这么想的,那要是王羲之的字,我也就不铲了,多难看也得留着。”
我说:“住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呢?”
“听你这话,好像是我把他撵走的?”谭员外说,“我哪能那么做呢?我谭某富甲一方,哪能做出那种让子孙后代蒙羞的不开面的事呢?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个鄂州的朋友在中间夹着呢。再说,那也不是个不良之人,只是没用而已。我庄上有的是吃的,有的是住的地方,他一个写诗的闲人,他能吃多少?就算他那么拼命地喝酒,我也能供得起。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把我这里当成他的家也行。实在是他自己想要走了,他嫌闷呢。我后来也看出来了,他心里闷得厉害,那么样的喝酒,和那也有关。我一想,他想走就让他走吧,你非不让他走,他会闷出病来。”
“走到哪里去了呢?”
“往东去了,说是要去庐山。看他那又可气又可怜的样子,临走时,除了盘缠,我又专门送了一头毛驴给他。凭他那两条腿,路上再喝醉了,醉得泥一样,猴年马月能到了庐山呢。”
“路上喝醉了,他会把驴丢了。”
“是呀,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把驴丢了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我给他的盘缠不少。我还一再嘱咐他,路上不要光顾着喝酒,不要把毛驴丢了。酒不是不能喝,但是,每次喝酒前,一定要先把驴拴好。”
谭员外与我们家是世交,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称我为世侄,后来,父亲不在了,人们开始像原来称呼我父亲一样称呼我,谭员外有时也会半是玩笑半是郑重地称我为员外,话里多是一种奖掖后生的宽容与尊重。
转年,我乘船沿运河南下,去江都看望一位朋友。
等从江都回来以后,家已经没有了,我只见到一片发黑的土地,上面连只鸟雀都没有。我不在的时候,我在江都逗留的那些日子里,一场大火,家中八十余口人悉数被烧死,庄上所有的房屋也都化为灰烬。我坐在被烧成木炭的树桩上,心里想着家里的人,那么多人,像是事先都约好了,忽喇一下就都走了。我离家南行的那时候,竟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他们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一个人透出一点儿风声,言谈举止中也没有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象。我想起几个月前我临上船时,他们对我说,行船要平稳,一路上能慢则慢,又不是端午日龙舟竞赛,走那么快做什么呢?天黑前要系船上岸,寻得上好的客栈住下,第二日天大亮后再走。到了江都,不要急着回来,应该慢慢地细水长流地十步一亭百步一桥地游玩,春雨、杏花、湖光……在他们还在继续说着的时候,我已上了船。船走开时,看见我的娘子忽然从岸边的柳树下跑了几步,似还有话要对我说;我站在船尾,朝她挥了挥手。
几个住在不远处的佃户知道我回来了,来叫我,让我跟他们回去吃饭。我对他们说,从今年起,他们各家租种的土地就都归他们各家了,所收的每一粒粮食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了。听着我的话,几家人都愣在那里,没有一个说话的。看到他们那样,我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一回几家人都听明白了,却一时又都有些慌张。都说,那么多的地都不要了,老爷要去哪里呢?莫非要离开庄上么?我对他们说,不要管老爷去哪里,老爷自有老爷的去处,你们只管把各人的地种好就行了。
当晚,几家人合在一处吃了一顿饭。有的从家里拿来烧饼、土酒,有的拿来腌肉,甚至把家里的油灯也端来了,好几盏一齐点亮,几家的孩子在灯影里奔跑,欢叫,觉得比过年还要热闹。门外的山坡上也似乎落满了星斗。
吃过饭,另外几家都回去了。我住在扈春生的家里,睡在他们的里屋,他们一家在外屋。
约莫过了二更还未到三更的时分,两个孩子都睡得没有声音了。听见扈春生忽然在外屋说:“老爷明日就要走了,你过去陪陪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呢。”我听了,心里一紧。又听见扈春生的妻子说:“你这个不得好死的!这羞答答的教人如何使得,如何过去?”扈春生说:“如何使不得?你们这些婆娘,该羞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知羞,不该羞的时候倒要说羞。这么些年,我们受过老爷多少恩泽?如今又把地给了我们,明日就是把你领到市上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也换不来那些地。你素日不是还时常念佛敬菩萨么。”女人说:“老爷可是一个大活人,不是一尊佛像。”扈春生说:“要不怎么说你们敬佛也是瞎敬,念经也不过是嘴里胡叨叨,成天阿弥陀佛,真佛来了,你倒不认得了;告诉你,老爷才是活菩萨呢,快去吧。”说着,大约是推了女人一把。
我在里屋听得真真切切,说:“不要过来,我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