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喊他们,大都住了手。也有拔得太专心的,眼里只有牛毛,听不见任何声音,还在继续噌噌噌地拔。张区长快步走过去,看准一个还在继续拔毛的半大孩子,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我知道他们在牛身上拔毛不是为了胡闹,都是有目的的,拿回去捻成绳子,织成口袋,或者积攒得多了,擀成毡子,铺在他们的炕上。把拔回去的牛毛织成口袋,擀成毡子,那就不是他们能想到的了,完全是家里大人的意思,甚至让孩子们去牛身上拔毛,也是他们的意思,有些人家里的口袋和毡子就是这样来的。
工作组来到村里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张区长生气。
我让他们把各人手里的毛都放下,堆在一起,一时间,竟堆起好大的一堆,连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毛被拔下来。先前各人手里拿一点儿,不显山露水,看不出啥,还都觉得自己拔得太少,这时候忽然堆在一起,竟是那么大的一堆,他们也都害怕了,觉得闯了大祸。我问张区长,这些孩子咋办呢,把他们抓起来的话,没地方关他们,还得让人给他们送饭呢。才说完,我看到张区长的脸上有些灰灰的。他说,我没说要抓他们,我只是看见这种损公肥私的事情生气,真生气呢。
于是,我也警告那些孩子们,以后不能再拔,一来不能从小养成沾公家便宜的坏习惯,二来,牛也疼呢,不要以为它们就不疼,它们只是不会说罢了。不信拔拔你们自己的眉毛和头发,看看疼不疼。我说完以后,孩子们都轰的一声跑了,我听见张区长叹了一口气。那些牛还在若无其事地低着头喝水,好像拔的不是它们的毛。
从上游下来,张区长慢慢地走着,脸上还是那层灰灰的神色,我想安慰安慰他,可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话,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他往哪里走,我也往哪里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他说,实现共产主义,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太难了,人们身上的私字就是一个永远都填不满的黑洞,一根草,一根毛都想着要拿回自己的家里去,拿回去了就觉得高兴,一家人暗自窃喜,窃喜又从这个世界上捞了一把。德龙啊,无论是报纸上还是实际中,平时我们常说人民群众,广大人民,听起来多好,朗朗上口,欣欣向荣,一点儿毛病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实际却不是那么回事呢。
他看着村中的高低不齐相互错落的房屋,他没有叹气,但是,我却觉得听见他的心里又在叹气,叹息声有的只有铜钱那么大,有的却要比南瓜的叶子还要阔大,一张一张地落下来。我站在他的旁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看了看天色,小心地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张区长,我们回去吧,该吃饭了。”
说完后,我立即就又有些后悔,我怕这样的话又让他生气,说我别的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饭。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张区才长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而是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跟着我走了。他说:“吃吧,也只能吃饭了,不吃饭又能干什么呢?”这让我一路上都觉得又吃惊又高兴。张区长啊,我真是摸不准他呢。
不仅是张区长,还有好多人我也都摸不准。
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戴玉忽然让我带领几个民兵去执行一个任务。事先,他先带着我到了村西的一溜土墙后面,土墙这边的旷地上晒着谷子和干草,透过墙上的一些豁口,能看到墙那边的路和房子。戴玉是只带着我一个人来的,他不放心别人。我从豁口上探出身去,戴玉一把将我拽了回来,脸上满是责备的神色。他说:“都已经是当干部的人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我靠着土墙坐下来,听他交代事情。他用手拍着我身后的那个豁口,让我在天黑以后就守在那里,不要让其他人随便露头。
我想,他这是要干什么呢?接下来我才知道,他让我盯住对面那两间房子,看见里面的灯黑了以后,就带着人踢开门进去,把里面的人抓出来。
我说:“然后呢,抓出来以后咋办呢?”
戴玉说:“抓出来就行了,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说:“我一个人不行么?”
戴玉说:“我是怕你一个人舞弄不了呢,还是叫上几个民兵,让他们给你做帮手。叫上几个吧,也没坏处。”
我背靠在有些发热的土墙上,眼睛看着半蹲在我面前的戴玉。这么一个表面上仪表堂堂的人,似乎正在做一件与他的外表不相符的事……戴玉也看出来了,他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
“不要向我提问题,我知道你有不少疑问,不过这会儿先不能说,等事情过去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我从地上站起来,趴在豁口上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两间门窗上刷着绿油漆的房子,看着看着,一个有一口雪白的牙齿的人忽然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有些惊讶地想道:“这不是丁守城的房子么?”从我记事起,丁守城就一直在一个大型的国营煤矿上当工人,偶尔回来一次,印象中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连他是什么样的声音都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会有什么问题呢?怎么会被戴玉注意上呢?我回过头看着戴玉,戴玉朝我摆摆手,又把我从那个豁口上拉开,也不让我再提任何问题。
“不要再看了,你这样探头探脑的,会出问题的。”戴玉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吃饭吧,尽量吃得慢一点儿,等你吃完以后,天也就全黑了,那时候你再带着人来,一定要悄悄地来,挑几个不爱说话的来。”
我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观察一会儿。”
戴玉说:“不行,不要再观察了,你这样毛毛躁躁的,让我不放心呢,回了家,我也会坐不住,你没观察到啥,倒有可能让对面的人先把你观察到了。跟我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和戴玉是从土墙的这一边离去的,顺着那片晾晒着谷子和干草的旷地,一直朝下面走去,到了路口,分了手。那时候已经没有太阳了,黑漆漆的老鸦在树上哇哇地叫着。
就像戴玉说的那样,等我吃过晚饭以后,天已经全黑了,几步以外便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我摸着黑,一家一家地去叫了几个人,树生、有良、大喜、九孩,都是几个话不多的人。这一点上,我觉得戴玉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和这几个人在一起,你永远不必要担心他们会吵吵嚷嚷,会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们都能管住,正经该他们说的时候他们还不说呢,更不会像有些人那样除了自己的话,还要把别人的话抢过来说。等到了那溜土墙下面,他们果然都默不作声地坐着,也不问问是来干什么的,更像是出来乘凉的。看着他们那样,我想,我和他们不一样哩,我不会这么闷葫芦一样地坐着,我要是碰到这事,我一定会想办法问个清楚。
我站在豁口前朝对面的那两间房子观察着,看见里面亮着灯,却听不见有人说话,白日里的绿门窗都变成了黑的。
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里面的灯灭了,两间孤单单的房子似乎猛地往下沉了一下。我挥了一下手,立即带着他们几个从墙上的豁口处穿过去,上去踢门,一人一脚,那扇黑洞洞的门很快就被踢开了。我让有良和大喜守在窗户外面,我带着树生和九孩冲进屋里去。没有料到的是,早在我们踢门的时候,屋里的人就已经起来了,我们往屋里冲的时候,正好与那个正要跑出来的人撞到了一起。我说:“抓住了!”我抓住的是那个人的一条胳膊。忽然听见黑暗中有孩子的哭声响起,一定是被吓醒的;还有别的声音,噗噗地响着,像是翅膀在扇动。四五个人将那个人团团围住,从屋里靠近门的地方一直裹挟着拖到了院子里,感觉那个人被打到了,我的腿边软乎乎的一堆,但很快又觉得他已经又爬起来了,想跑,又模模糊糊地看见五六个人组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子围着他,就知道跑不出去了。
一向很少说话的有良忽然说道:“这天黑的,也看不见是个谁。谁有火?”
听到要用火照,黑洞洞的院子里,那个人忽然开了口:
“德龙,不要打了,是我,我是文玉。”
真的是文玉哩,我听出是他的声音,那几个也听出来了,都松了手。我吃了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抓住的这个人会是文玉。黑暗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接下去该咋闹呢?
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头发。我后来分析它们长出来的原因,觉得应该是愁出来的,着急急出来的,一年又一年,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它们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出来了就不再回去了。
就在我又犯愁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哨人急行军一样走了过来,到了跟前,两支手电筒刷地一下都亮了。我走过去,看见了戴玉和张区长,——竟然还有张区长,我的脸前轰的一下,像是有一阵热风吹过。还有几个人我没有看清,他们都站在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很快就照到了文玉的身上,这时我才看见文玉用一只手提着裤子,怪不得他总是不断地跌倒呢。知道张区长也来了,文玉低着头。
张区长说:“文玉同志,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再替你说话了。”
文玉说:“张区长,你不要替我说话,我这是自作自受,谁让我做了呢。”
张区长说:“先把裤子系好。”
“张区长,”文玉一边摸索着系裤子,一边说,“你把我撤了吧。”
“撤肯定是要撤的,”张区长说,“就算不撤你,你觉得你还能再继续干下去么?你让大家怎么服你呢?文玉同志,你做出这样的事,让我很痛心呢。”
“张区长,对不起。”文玉说,“我不干了。”
忽然抬起头看着戴玉,对戴玉说:“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戴玉说:“文玉兄弟……”
文玉说:“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你的兄弟。”
随后,张区长又让把已经穿好衣服的丁守城的女人从屋里叫出来,尽管是在黑暗中,但她仍然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张区长对她说:“捂着脸,你也知道羞?我还以为你不懂得呢。”
我看着丁守城的女人,张区长的话似乎让她忽然矮下去一截。
张区长说:“全国人民都在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就你是母的,就你一个人在发情、发骚?”
张区长说:“你男人是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你这么做让他的脸往哪儿搁呢?他是矿工,脸本来就够黑的了,紧洗慢洗还洗不净呢,你还嫌他不够黑?还给他使劲地往上抹?”
黑漆漆的夜里,丁守城的女人捂着脸哭了。
文玉的大队长就这样当到了头。接替他的人是我。
冬天到来的时候,张区长率领的工作组忽然接到通知,让他们全部撤回,这件事不仅让我们感到吃惊,连张区长本人也没有想到。我问张区长,好好的,为什么要撤回去呢?张区长说,肯定是有原因。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撤就撤吧。张区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德龙啊,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好好干吧。又嘱咐我,一定要注意学习,一个人不学习就会越来越出溜,越来越跟不上形势,而形势又往往总是非常复杂的,即使你紧跟慢跟,有时候还会一不小心跟丢了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到了那个时候就麻烦了。
小雪也过了。路上,地里,人们的房上,山上,到处都白茫茫的。麻雀们从树上下来,扒开地上的雪,在一点一点地搜寻吃的东西,看见有人过来,立即惊慌地飞走,看见没有人了,再返回来接着搜寻;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是个东西就比它们厉害,无论谁过来它们都得让开,飞走。我时常看见它们被撵得没地方去,在寒冷的空中一遍一遍地乱飞,时常看见它们身上的颜色和枯树枝的颜色一样,人里面最不行最窝囊的人也要比它们厉害得多。
工作组与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就要走了。我和戴玉商量,我们决定杀一只羊,好好地款待一下张区长和工作组的同志们。我们都不想让他们走哩。
杀完羊以后,我们在河东的榆树下看见了张区长。
张区长问:“羊还好好的吧?不要杀。”
戴玉说:“已经杀了,正在让人剥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