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哗啦哗啦地响着,没膝的草,一人高的草,有花正在开着,白得像鸽子,好像人一过去,就会立即从草上扑喇喇地飞走。几个人上去按住许军长的肩膀,用力往下按,许军长终于被按倒,他的两条胳膊被分开,分别绑在两匹马的后腿上,随后,一名身材高大的军官举起手中的鞭子朝其中一匹马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抽出去的鞭子还没有收回来,两匹马便疯了似的拖着许军长向远处跑去,只能看见卷起的尘土如一道坚固高大的土墙在奔跑,已看不见许军长,那两匹马好像也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一阵排枪就是在那时候突然响起来的,站在前面第一排的人还没有来得及从许军长刚才留下的那种惊愕中回过神来,便已纷纷倒下,脸朝下,扑倒在地上。很快,又看见有人朝我们挥手,示意我们站到一起。包括我在内,好几个人都以为陪斩已经结束,又要把我们送回到牢里去了,于是,大家迅速排好队,站在一起,等候着回去的命令。然而,就在那时候,架在我们正面的两挺机枪突然响了。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机枪手的脸是歪的。
我记住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手枪队的队形,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又变成了扇形,像是一把放在鄂豫皖苏区的扇子。
我们这些被打杀了的在苏区飘荡了几日。
在河南光山白雀园,我看见人们正在掩埋我们的肉身,手枪队的队形由扇形恢复成最初的直线。
在白河以南,我看见我们的队伍正在宿营。
在丹江以南,我看见我们的队伍正在战略转移,队伍呈“之”字形,忽明忽暗,忽松忽紧。前一天,在总指挥的安排下,他们刚刚摆完一个迷魂阵,一千多名国民党的龟儿子们死在那个阵里。
在一些城乡,我看见还乡团正在疯狂地捕杀干部和群众,夺耕牛,破门板,掘坟墓,清道路,奸淫妇女。
一位区干部冒雨去开会,为了遮雨,头上顶了一口已不能再用的锅,半路上被两名还乡团队员堵住,正在盘查的时候,其中一名还乡团队员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开始无缘无故地溃烂,哧一个口子,哧又一个口子,衣裳一片一片地树叶一样的从身上往下掉落。很快,另一名还乡团队员的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两个人的衣裳都在一直不停地烂下去,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下,突然转身向雨雾深处跑去。头上顶着一口锅的区干部意外地脱险,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也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早就听说这一带常有红军的魂灵在徘徊、出没,每逢天阴下雨的时候,常能听见他们的唱歌声和跑步的声音,有时甚至在晴天里也能听到。有一对夫妻去上坟,看见前面走着两位红军战士,他们便拼命地往前赶,等终于追上时,却又看见并没有人,整条路上只有他们夫妻两个。
渐渐地,人们开始觉得,红军实际上并没有走远,一直都留在这块土地上,暗暗地保佑着这里的人们,有时他们不能够站出来,将降临在这块土地上的灾祸当场扑灭,实在是因为事出有因,但凡有一点点可能,他们是不会不管的,是的,就是那样的。
头上顶着一口锅的区干部觉得自己能够从敌人的眼皮底下毫发无损地脱险,其中大有文章,不是么?那两个一开始穷凶极恶的还乡团队员并不是被他这个头上顶着一口锅的区干部打跑的,而是他们自己突然改变了主意,像是神经了一样,拼命地朝雨雾深处逃走了,那说明了什么?看他们那样子,显然是受到了一种让他们觉得难以承受的惊吓或震动。那么,是什么能够让他们变得那么惊恐那么害怕呢?只有红军,只有多年来一直战斗在这块土地上的红军,才会让他们闻风丧胆,黎明即起。是的,就是红军,他们一定是看见了红军。可是,四周除了茫茫的雨雾,再没有别的。头上顶着一口锅的区干部把锅从头上取下来,朝四周看了一阵后,又重新顶到头上,他一边在雨里疾走,一边独自喃喃地念叨着:“红军万岁!”“苏维埃万岁!”“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又心存祷告,希望老天能够保佑红军多打胜仗,多消灭敌人。自那以后,路上再没有出现意外,他一路顺利地到达了开会的地方。
在就要走到时,头上顶着一口锅的区干部把那口锅从头上取下来,寄放到附近的一片草丛里,然后淋着雨走进开会的地方。路上发生的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准备对谁讲。他知道,人世间有些事是可以向所有人公开的,有些甚至还巴不得怕别人不知道;有些只能说给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但还有一些却是对谁都不能说的,是永远都不能够说出来的,你活一天,那些话就在你的心里活一天,你死了,那些话也将跟着你一起去死,它们永远都没有出世的机会。
所有的故人都不知去向。
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位长得酷似慕容姐姐的女子,我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悄悄地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后来我确信她就是慕容姐姐,意外的惊喜让我旋风一样跑到她的面前,但她好像并不认识我,她的神情也不像是慕容姐姐的神情,让我觉得陌生。路上有时断时续的树篱,落下来的花和一些低矮的木栅栏,她低着头,渐渐地走得比一开始我看见她的时候快了些,我叫了一声慕容姐姐,她也没有停下来,只看见她的肩头轻微地振动了一下,不仔细注意几乎是觉察不到的。那时候我在想,如果她真的是慕容姐姐,那就说明她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怎么死了的呢?是我知道的那场病,还是那场病好了以后又发生了别的事?我不知道。在鄂豫皖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她们所有的人,慕容姐姐、紫英姐姐、查姐姐、兰姐姐,也忘记了城南的桃花巷,忘记了蒙蒙细雨中的燕子和柳丝。
酷似慕容姐姐的女子过了一座短短的小桥,走进一个小院子里以后就不见了。那个小院由青砖围成,乌木的门扉,房上的瓦也是灰蓝的青瓦,与院墙同为一色。在她推门进去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院子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雏菊和忘忧草。
我在那一带徘徊良久,头顶上面的柳丝不时地拂到面前,让我一次次地想起慕容姐姐的手,也是这样的柔软、修长、洁净。我长久地看着眼前那个小小的院落,看着那两扇静悄悄的门,曾经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吱的一声从那个门缝里溜出来,在门前的一片颜色黄白的空地上蹦跶了一阵后,又吱的一声回去了。
有一天,从里面出来一位满头白发的婆婆,拄着一根拐杖,慢慢地往东边去了。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一世,只有一世,不会永远都能碰上,更不会总是密不可分地在一起。一个你平时最看不上或者最憎恨的人,说不定正是那个曾与你有缘的人,你怎么能知道呢?看他遭受不幸,今天一个坎儿,明日一个坑,三年一小难,五年一大难,越活越出溜,越活越不如人,你说不定心里还觉得挺解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