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每天都会去医院里看望妈妈,妈妈吃不惯医院里的饭菜,可可就给她带去饭馆里外卖的鸡汤和蚝油牛肉。爸爸会在下午五点的时候过来,坐在妈妈的病床边上,替她盖盖被子,也喂她食物,没有争吵,是可可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默契。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妈妈已经得了这样严重的心脏病,要装一个心脏起搏器才可以维持心脏的跳动。妈妈说这是遗传的,她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毛病。而关于那天可可整夜未归的事,她再也没有提起。她变得少有的平静,白天的时候就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翻看过期的杂志。那天爸爸带着很厚的一沓钱来交手术费,又在单子上面签了字,可可隔着玻璃窗,看着他日益衰老的身体,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在医院门口拦住了爸爸,对他说:“少抽点烟,这样对身体不好的。”爸爸这几天又住回了家里,他还是不放心可可一个人在家里。
晚上可可无聊地躺在床上玩电脑游戏,爸爸突然走进来,躺在可可的身边,看着她玩游戏,可可继续玩游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她突然觉得很安心,也很宁静,爸爸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均匀地打着鼾,他这几天都非常累,只要粘上枕头就睡着。可可悄悄从妈妈的房间里面拿来毯子来给他盖上,爸爸却突然醒过来了,恍惚地看了看四周。可可对他说:“爸爸,你别走了,别和妈妈离婚了。”这句话她一直想说,她自私地想把爸爸给留下来。爸爸摸摸可可散乱着的爆炸头,说:“没事的,可可,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这个晚上,她睡得最好,一夜无梦,一直到天亮。
她开始每天在黑色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很多东西,越是记录的多,她就越是不想把这本笔记本拿给沈涵看。她仔细地翻看了程建国的每一页记录,三年前,他还是和沈奕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看得出他很爱她,并且离不开她,而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也有家庭,在他的笔记本里看不出任何关于家庭的记载,只是在某一页上写着:“听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他还有个孩子,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还是他和沈奕的,就是沈涵吗?
而可可始终不知道在他死的那一天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又被涂掉了,他为什么死,在沈奕已经死去三年之后,他突然自杀。
丁城城却开始频繁地进入可可的生活,他总是打她的手机,又约她出来见面。
可可终于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答应与丁城城在人民广场见面,她出门前也懒得化妆,只是抹了一点润唇膏和防晒霜就出门去了,到达广场的时候丁城城已经等在那里了,坐在台阶上,拿着两瓶矿泉水,见可可过来就递给她一瓶,两个人坐下。人民广场上依然有玩滑板的孩子们,自从那次受伤之后丁城城就再没有碰过滑板,而他现在第一次坐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广场上欢闹着飞驰的滑板少年,感到心里被钝器狠狠地击了一下,透不过气来。二乔站在对面朝他吹口哨,跑过来说他新开了一个车行,专门维修摩托的,叫丁城城过去帮忙,他答应了,正好整个夏天都没有事情做。
可可的新造型叫丁城城惊讶,她穿着白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半截丝袜,乌黑乌黑的头发在风里面蓬松着,桀骜不驯,她还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圆摆裙子。丁城城恍惚地看到她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心里一阵悸动,梦里那个没看清面目的女孩子,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蹲在领操台边抽烟,他几乎可以闻到烟的味道。
于是又一次新的爱情开始了。
在丁城城的少年时期,他也是个悲伤的孩子,因为爸爸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学校召开的家长会上,所以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隐藏得很好,小心翼翼,他撒谎撒得很好,在他的嘴里总是说,他的爸爸是个海员,走的是南美的线路,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是在海上的。海员在孩子中的声望是很高的,因为能够整天在大海上航行,又能够到各个国家,地理课上讲到好望角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丁城城,因为他说他的爸爸那时候正在好望角的某个码头上,刚刚给他打了电话。在整个漫长而寂寞的少年时代,他都在谎言中度过,怀着被揭穿的恐惧。他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骄傲中,有过多个女朋友,而每一个都是迅速地无疾而终,而追逐却是不能够停止的。
这一次,他却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第一眼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一个坚强的侧影,与丁城城的梦境叠合在了一起。他执着地觉得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丁城城依然怀着对摩托车的梦想,过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夜奔,可是现在,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在湖水绿色的裙子底下踩着邋遢的跑鞋,他想把她放在摩托车的后面,让她贴着自己的背,带着她,在上海所有夜色的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阻碍,也没有尽头。
小俏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比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见到过丁城城了。夏天,她给自己增多了在比萨店的工作日,每天临近关门的时候,她就注视着门口那个十字路口,希望看到丁城城再次出现在那里,因为她很担心丁城城永远地从这个十字路口消失,所以她暗下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再出现,一定要跟他说话,告诉他,在整个漫长的春天,她都会在这里看着他穿过马路,不可再错失,这个夏天过去了,或许就没有下一个。
而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丁城城都不曾出现过。
小俏绝望地等在比萨店的门口,好似守株待兔,直到变成石头小人儿。
丁城城终于出现了。他穿着宽大的T恤,再次走进小俏的视野中,小俏的心里似乎顿时挤满了兔子,她要推开门去,她要跟他讲话,她已多次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丁城城身边、跟他一块儿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子。
她总是能够看到自己,穿着绣花的吊带连衣裙,像另一只兔子那样倏然,跨过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黄灯。
可是这时候,小俏看到丁城城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再是过去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子,而是一个乌黑爆炸头,穿着粉色的丝袜和湖水绿色印花裙子的女孩子,那条裙子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深深地扎进小俏的眼睛里面,她的心猛然怦怦跳起来,那条裙子走近了,又近了,纤细的脚腕,邋遢的跑鞋,往上看,裙摆的边缘处一团没有完全洗去的血迹,小俏惊恐着睁着她的眼睛,而可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近看,她熟悉可可走路的模样,熟悉她扭头的动作,熟悉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小俏的心沉到了最最底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可可竟然也会进入她的视野,在丁城城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在比萨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等待一辆卡车的飞驰而过,可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朝比萨店张望了一眼,而小俏迅速地躲到了墙的后面,她不想叫可可看到她的脸,等她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那个跟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人,会是可可?
可可扭过头来的时候,小俏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恍然,她们是不是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面曾经眼光相遇呢,可可是不是看到那张躲在玻璃后面惊惧的面孔。
比萨店门口的霓虹灯突然暗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店里面一直回转着的音乐也突然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一次,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而这次的这个人,是可可。
重蹈覆辙,无疾而终。小俏恨那个头发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成长中布满了这个女孩子的影子,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地躲在厕所里面对着被血弄脏的内裤哭,可可帮她去小卖部买来了卫生巾,她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第一次去商店里面买内衣,拥挤在试衣间里面格格地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形影不离。而小俏有的时候,多么地想脱离可可,自己安静地成长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晚上小俏独自回家,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淡绿色明亮的车厢无声息地在地下穿行。她默默地洗了澡,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没有给可可打电话,脱衣服的时候,左手中指的指甲突然就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