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啁啾的鸟唱，吵醒了元龙高卧的宗二爷。他推醒了睡在身边的老伴：
“喂，老嫂子，你听，有鸟叫呢！”
老妻巴眨几下眯糊眼，竖起耳朵谛听，没有动静，嗔道：“发神经，周公夜尿当鸟叫。”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宗二爷被老妻熊了几句，噤声了，听了听，只有楼下晨嚣正隐隐作动，除了赶早市的小贩、报贩弄出点声响来，周围的唐楼一片睡意朦胧。
见鬼，真是做梦哩，宗二爷的眼皮又耷下了。
啁啁，啾啾，像故乡的叶笛在吹奏。那么清脆悦耳的鸟鸣，这下老夫老妻都听真切了。宗二爷侧头睥睨枕边的老伴，她也眼睁睁地在听。
那鸟叫，似在窗外，似在屋内，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像故乡调皮的叶笛手，在烟雨三月，躲在小树林里，东吹几声，西吹几声，向姑娘调情，随桃花春汛，响在溪上溪下。
老夫老妻都在用耳捕捉鸟声，用心追寻那逝去的故乡恋曲。
蓦然，一阵噗喇响在床侧，老夫老妻都像得了号令，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就在床底下哩！”老婆子惊喜地叫。
“嘘！”老头子制止她的叫嚷，“知道啦！”
老夫老妻蹑手蹑脚地向床底包抄过去。床底下的杂物都被掏到外边来，不见鸟儿的踪影。
“开灯吧，黑漆漆的易把它整死。”老婆子建议。
“你懂什么？”宗二：爷第一次用教训的口吻对老妻说话，“见了光，它就要飞走了！拿件衣服来。”
老婆子从床上拖了件衬衫递给宗二爷。宗二爷趴在地上，缩背撅臀往床底里钻。
“嗳嗳，老家伙小心点。”老婆子既担心鸟儿，又担心老伴。
窸窸窣窣了一阵，宗二爷喘着气，像条蚕似的一伸缩地从床底退出来。
鸟儿包裹在衣服里，放在床上，探进手去，抓出那只自投罗网的鸟来，正好盈盈一握。
“哟，是只彩凤，好漂亮！”老婆子又嚷起来。
是的，这是一只美丽的彩凤，黄喙、红蹼，翠绿的羽毛，像碧玉般致趣逗人。
“哈！是彩凤随鸦了！”宗二爷发出开心的朗笑。
老婆子白了宗二爷一眼，咒骂道：“老不死！”
哈哈哈……宗二爷笑得更响了。
别看宗老太满脸爬满了皱纹，像个风干了的橘子。如果时光倒流三十多年，她可是乡间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她嫁给宗二爷，人家都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倒不是宗二爷长得像丑八怪，或者傻里傻气，恰恰相反，年轻时宗二爷蛮英俊，而且肚子里颇有墨水，在老家八乡十六村算得上排头号的秀才。可是家庭出身不好，土改的时候评了个“华侨地主”的成分。
宗二爷吹得一手好叶笛，人家说宗老太是听了他的笛声着了魔，迷了去做他老婆的。
成分不好，宗二爷吃尽了苦头，历次运动挨整少不了他。
宗老太当然陪着受罪，到了花甲之年，才落实政策，脱掉那个戴了几十年的“华侨地主”的紧箍咒，他一气之下，带着老妻子申请移居香港。
乡里人对他说，一大把年纪了，别到那“抢食世界”去拿骨头敲讨饭锣了。宗二爷不听，决心到外面闯一闯。
香港地，果然韫食艰难，宗二爷到工厂见工，碰扁了鼻子，一个饭碗也没捞到。失望之余，自己给自己开饭，在街边摆个写信档，替那些目不识丁的八爷公八爷婆代笔写家书回乡下，赚取鸡零狗碎的润笔费。
春节期间，还买些红纸，写点“挥春”，日子虽苦，一碗粥还是喝得安稳的。
老两口加起来已经超过一个世纪的阳寿了，但膝下犹虚。现在，突然飞来一只彩风，家里增加了一个成员，老两口把它当做闺女。这不，宗老太就冲着彩凤直唤“小妞”，视为掌上明珠哩！
宗二爷上鸟店精心挑选了一只湘竹编制的鸟笼，笼里还安了个紫红的小釉钵，用来盛饲养彩凤的小米。乍眼看，那笼里的彩凤和小釉钵，宛如红花绿叶，相映成趣，悬在窗口，煞是招人。
一有空闲，宗二爷就会站在鸟笼前，努起嘴，嘘嘘地学着鸟叫，逗得彩凤大展歌喉。有时，宗二爷更会找来一两片树叶，含在嘴里，表演他的拿手好戏，叶笛婉转，鸟鸣啁啾，一唱一和，其乐陶陶。
宗二爷的写信档设在后街的一家银行之侧。银行的外墙是意大利云石铺砌的，光洁可鉴。对面是一座天桥，如巨龙腾空而去。桥下是一个街心小公园，有水洗毛石砌制的石桌石凳，缀以几盆花草，供人休憩。
虽亦有小孩玩耍的转盘、滑梯，但实际上这里成了老人的乐园。他们在这里打纸牌，下象棋，唠家常。这些人也都是宗二爷的主顾。
天桥乐园，也有几位养鸟人士，他们托着鸟笼，那副舒心惬意、怡然自得的神态，常使宗二爷羡慕：“多咱也买只鸟耍耍。”尤其是那伙养鸟人士中，有个叫太子德的，最为招积。他凭祖上余荫，坐享其成。四十来岁，就加入老人团，成天托着个鸟笼，在人前炫耀：“我这只百灵鸟是花了两张金牛换来的！”有时走到宗二爷跟前，轻蔑地说：“老宗头，这只鸟的身价够你写秃一千支笔。”气得宗二爷吹胡子瞪眼睛，但有什么办法，同人不同命。
现在好了，宗二爷也有了一只自己的鸟！
当宗二爷第一次携鸟笼开档，彩凤头遭儿在鸟友面前亮相时，天桥下轰动了。
桥下人自动围拢来，连不是鸟友的也跑来凑凑兴，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啧啧，宗二爷这鸟儿几时买的？”
“贵吧？”
“瞧！多机灵！”
“哟，唱歌了哩！静静，听听那曲儿。”
彩凤一点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地让围观者的目光在它身上逡巡、欣赏一番后，跃上了笼内的横档，扑扇几下翡翠般的羽翎，好像是答谢各位的赞美，昂首引颈，展喉鸣唱。
婉转的歌声，引来一片喝彩。宗二爷真如喝了几杯玉冰烧，晕陀陀，飘飘然起来。
这时，远处施施然走来一个人，手托檀香木制的鸟笼，身着团纹乔其纱唐衫，头发油光发亮，嘴唇边叼着根剔牙棍儿。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德。
太子德走进天桥底，见今天这里水静河飞，好生纳闷，怎么天桥底也有放假？平日里，他一出现，就有一伙人围上来，以他为中心，谈鸟，谈茶点，论马经，说鬼古。今天，却不见了影儿，都上哪儿去了呢？他四下扫视了一番，发现天桥底的人都跑到对面的写信档去了。
怪！那写信佬宗二爷今儿个变成磁石？他决定过去看个究竟。
“太子德，您老来啦！”有几个平时沾过他油水的老哥，前恭后倨地打着招呼，让开一道人缝。太子德挤向前，便见写字台上端端正正摆着个鸟笼儿。
太子德是个玩家，尤其是耍鸟，称得上是行家里手。他往笼里瞥了几眼，便知此鸟非等闲货色。但他不能认输，倘若认了，往后天桥底还有他的地位？
“宗老……二爷，”他第一次改口叫宗二爷，“你也玩上鸟啦？”
宗二爷在兴致上，爽快地答道：“暖！”
“多少钱换的？”
“不花钱，捡来的。”
“捡来的？”众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
“是的，捡来的！”宗二爷坦言地说：“她不知怎的，飞进我的屋里，做了我的闺女啦。”
“这彩凤是宗二爷的闺女哩！”众人乐了。
“是啊！我和老伴管她叫小妞！”
众人都笑起来，“小妞，小妞”地轻唤，逗着彩凤。
宗二爷更是笑得见牙唔见眼。
太子德却像吞了老鼠屎，满心不是滋味，冷言冷语地说：“嘿，我以为多金贵呢，原来是只流浪鸟。”说着，转身出来了，还丢下一句：“贱货！”“你说什么！”宗二爷好像被人刮了一耳光，大吼一声，冲上来，一把瞅住太子德的襟领。
“怎么？你想打人呀！”太子德是经不起打的。他生就一副白粉佬相，瘦骨嶙峋，弱不禁风。
宗二爷脸青得吓人。旁观者怕闹出事来，急忙拉开两人，太子德一看有人劝架，胆量又壮了，挑衅道：
“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敢不敢比一下？”
“比个屁！”宗二爷怒骂。
但好热闹者怂想：按“小妞”的实力未必输它，比一比，煞一煞他的威风。宗二爷想想也有道理，答应比试。
“斗唱！”太子德神气活现，呶起嘴嘘嘘有声，那只训练有素的百灵仔，就展喉歌唱，如琴似箫，十分美妙。
彩凤却怔怔地立在横档上，似乎毫无斗志。“唱啊！开口呀！”老哥们急了。彩凤仍金口不开。
好个宗二爷，慢条斯理地掏出一片桉叶，含在嘴里，轻吹几声，那彩凤一听叶笛，引吭高歌，嗓音又亮又脆，金鸣玉振，唱个不歇，人们发出连声赞叹！那只百灵仔不知什么时候噤了声。
太子德恼羞成怒，趁人不备将两只鸟笼放在一起。百灵技不如人，领会主人之意，立即从笼棂里伸出头来，向彩凤施以攻击。两鸟用利喙互喙，你来我往，扭作一团，笼里翅风爪影，毛飞声嘶，两只生灵拼个你死我活，厮杀十分惨烈。
等到宗二爷反应过来，明白太子德使毒时，战斗已经结束，百灵仔从条上跌落笼底，额头绒毛秃了一撮，沁出血珠，瑟瑟不敢向前。彩凤除了羽毛凌乱外，分毫无损，依然精神抖擞。宗二爷见状，这才嘘了一口气。太子德灰头灰脑地垂着头。
人们发出一片欢呼！
“喂里古（好）！”两个外国人也大声喝彩起来，人们这才发现这一对“鬼佬”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观赏团。
鬼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一位退休教师的鸟友自告奋勇充当翻译：“宗二爷，鬼佬问你肯不肯把这只彩凤让给他？”
宗二爷还没表态，鬼佬已经竖起两指，宗二爷的脑袋晃得像货郎鼓。
旁人盯着退休教师问：“他出价多少？”
“500美元。”
哗1500美金可兑近4000港币，有人吐出舌头：“宗二爷，发了笔小财了，就卖了这只彩凤吧！”
宗二爷道：“不卖，给一层楼也不卖！”
“为什么？”众人大惑不解。
“这鸟儿不是咱的带它出来，是让它主人认领。”
太子德一旁憋不住气了：“这个傻蛋，被他老婆知道不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说曹操，曹操到，宗老太送中午饭来了。她见围了这么多人，便询问出了什么事。退休教师把事情经过简述了一遍。
人们的眼光都聚焦在宗老太的脸上，屏息等待她的表态。
宗老太没有即时回答，她把饭食放在桌上。太子德窃笑，这下有好戏看了。
宗老太开口了，说道：“不卖！给一层楼也不卖！”
“为什么？”太子德急问。
“这鸟儿不是咱的，带它出来，是让它主人认领。”
咦！怎么两人说得一腔一调？人们大感诧异，莫非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退休教师把情形转述给鬼佬听。鬼佬听罢，翘起大拇指，连声“喂里古”完，又叽里咕噜一通。
退休教师翻译道：“鬼佬说，你们生活清苦，但过得很充实，知足常乐！”
“说得好！”众人笑了。彩凤似解人意，振翅欢唱，天桥下回荡着一片欢声笑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