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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 行若狗彘走邪路 不是冤家不聚

鸣笛请的日语先生是中国人,姓张,人们称他张翻译官,留学日本,在大阪高等语言学院就读毕业,随日军来东北,到过很多地方,最后落脚白城子。日语、汉语呱呱叫,二等翻译。他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政界、军界、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他在日本呆的太久了,对日本人、日本文化、风俗习惯太熟悉了。表面上,他也有日本人的那种君子风度,见人总是礼数周到,点头,哈腰,请多关照之类的话常常挂在嘴边,绝对不忘。日本人对待中国人,鬼子的凶恶嘴脸就暴露无疑。但张翻译官却不同,在中国人面前,很少和人吵架,没有一点霸气,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友好,亲切、礼貌、谦和,愿意帮助有求于他的人。

经过一段接触和语言学习,他和鸣笛、鸣凤、娜莎成了好朋友,也是章家的常客。虽然两家的姓不是一个字,但,是一个音,自然就产生了天然的亲和力。开始的时候,九生有戒备之心,翻译官是为日本人效命的人。身为中国人,去了日本念书,呆了那么久,九生从心底生出反感之情。彼此熟悉后,互相有所了解,九生觉得他和日本人还是有区别的,因而,关系渐渐有所改善,进而处的挺好。

红玉总是惦记艾家父子的生活,和张翻译官来往久了,人也熟悉了,便求他给铁蛋找个事干。

铁蛋不认识字,又没什么手艺,只有一把力气,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活。后来张翻译官听说提神馆要用一个茶役,在后屋烧开水。活不累,就是上工时间长一点,工钱还挺厚,供吃供住,挺合意。铁蛋光棍一个,有钱挣,时间长点,他不在乎,便答应了这个差事。

提神馆老板一听是张翻译官介绍的人,不敢怠慢,很爽快的应了下来。

第二天,鸣笛领着铁蛋来到提神馆,见到了鲁老板,挺客气,打发人把铁蛋领到后屋,一切安顿好后,鸣笛便离开提神馆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鸣笛总觉得有些奇怪,隐隐约约的印象,好像在哪儿见过鲁老板,左思右想,搜遍昔日的记忆长河,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是在哪认识的,是什么情况下认识的,为什么这位面熟的鲁老板,给他如此深刻的印象呢?

过了几天,他又来到提神馆,看看铁蛋顺心不顺心这份差事,从铁蛋干活的水房窗户,又瞧见鲁老板出来送客人。这一次,他细心的辨认,突然勾起了他的记忆,打开了大脑储存功能的闸门。他想起来了,此人,就是在双庙子被他拉下马的那个东北军的逃兵!他趴在窗户上,紧紧盯着鲁老板,回想起当年那惊险的一幕,一直目送他回屋。不错,就是他,说话一副公鸭嗓音,一双死鱼样的眼睛。

鸣笛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人的出现,鸣笛觉得太危险,如果被他认出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鸣笛心里嘀咕,不是冤家不聚头哇,咋这么巧,他!怎么会出现在白城子呢?

咱们先把其他人的故事放一放,把皇历往回翻到三年以前,被鸣笛拽到马下,打昏在地的那个人。他是谁?为什么来到此地?

此公姓鲁名致中,本来是通江口大户人家之子。父亲鲁斗金,人称鲁爷,家资万贯,娶了三房姨太太,但仍无子嗣,又娶了第四房,怀孕九个半月,产下一男婴,便是鲁致中。

四姨太虽然长得标致,但生性放纵,被鲁爷迎娶前已与人私通,有了身孕,后被鲁爷相中。四姨太虽然觉得鲁斗金粗俗,但家资丰厚,不愁锦衣玉食,自己亦是残花败柳,肚子里又有野种,不抓紧找个人家,一旦败露,就没法收拾了,正好鲁斗金前来提媒,便依了这门亲事。

通江口,是铁岭、康平、昌图三城之间夹着的一个小镇,地处招苏台河与辽河交汇处中间的三角地带。小镇周围环境很好,有山有水,气候温和,风景优美,但并不繁华。曾有人游说鲁斗金,搬到奉天或旅顺口去住,那里是大城市,灯红酒绿,夜夜歌舞,商贾云集之地,生活比通江口多彩丰富,发财的门路也广。但鲁爷却不这么想,是去是留,要找一位高人给指点一番后,才能下决心,是离开还是不走。

于是他请了一位观宅院看风水的法师,这位法师的法号可挺吓人,据说是玉皇大帝和众仙人商议后御赐的神号,称为“天地大神”意思是天上地下第一神仙。据说,该法师本事大的不得了,能通上古知来世,能与天地沟通,与神鬼对话,随时可夜游阴府,昼往人间的神人。

其实,这位法师就是多年前给烧锅镇大车店陶老板算命的那位神人。这位天地大神来到鲁府后,为了骗银子,煞有介事的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胡编了一套蒙鲁斗金的鬼话,并在通江口筑台祭天,在辽河边焚香祭水,白天云游仙境,夜晚身探地府。

足足折腾了七天七夜,最后认为,通江口是风水宝地,扼守铁岭、康平、昌图之咽喉,镇两河相会之要冲。天地大神先生夜观天象,昼视两河,有祥云伴月之神象,有河神歌咏之妙曲。在此地长住必有东海之洪福,江河滚滚之财源。正如鲁爷的大名一样,日进斗金,保一生平安,富贵荫及子孙,后人兴旺万代,家资亦可敌国。

经过这位大法师虚无缥缈的神机妙算后,鲁老爷很满意,给了法师丰厚的银两,大师施礼谢过,平生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怕鲁老爷事后发现是他胡诌骗人,便连夜携款逃离通江口,向北方急奔,远离通江口这个多事之地。

“天地大神真是神人呀,果不其然,”鲁斗金说:“自老爷我住进通江口便发了大财,咱怎么能随随便便离开这块有红光紫气膏腴之地呢?我百年之后,这把老骨头就埋在福地洞天吧,永远庇佑鲁家千秋万代子孙,枝繁叶茂,家业昌盛。”

鲁爷怎么也没有想到,鲁致中长大以后不思进取,整天游荡于乡里和奉天、铁岭之间。抽大烟、逛窑子,染上了花柳病,还常常与人斗殴致伤。鲁斗金为了这个不孝子,伤透了脑筋,想了好多办法都无效果。但是,鲁老爷已把兴家立业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仵逆不孝的唯一儿子的身上了,他不能让鲁家的千秋大业毁在鲁致中手里,又因舐犊情深,鲁老爷不能放弃这个儿子,最后不得不下狠心,用一条大铁链把鲁致中锁了起来,找郎中治好了鲁致中的花柳病。病好了,去掉铁链,恢复了自由,谁知道没有几天,旧病复发,大烟抽的更甚,窑子逛得更勤。鲁爷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锁起来,鲁致中犯了烟瘾大骂鲁斗金:

“老东西,我抽口大烟犯着你什么事了,给我抽一口呀,难受死啦!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越老越花花,娶了一个又一个,只许你三妻四妾,不许我逛窑子,天下还有道理吗!放我出去……老不死的东西,你还是我爹吗。妈妈呀,救救我..”

有人出主意,送到兵营也许有希望,鲁爷也想不出更好高招,死马当活马医,送进了东北军,买了个连长。

走进兵营的前一天,鲁老爷摆了一桌酒席,把营长请进来,当着儿子的面说:

“营长,让您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这个孽子,老夫实在羞愧,教子无方啊!我这个儿子就交给您了,拜托您把这个不孝子孙教育成人。他不光是您的下属,也是您的儿子,是打是骂都行,他的命就交给您了。”回头又对鲁致中说道:“你要长点出息,为鲁家争口气,你要记住,门楣崇显,光宗耀祖,鲁家只靠你啦,这个家业你不能把它败坏光了。如果你不能箕裘相继,创业垂统,我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你也别想入鲁家祖坟。致中呀,爸爸多么希望你这个唯一的儿子出人头地,为鲁家传宗接代,生生不息呀!”

这顿饭吃得虽然有点壮烈有点悲凄,但鲁老爷还是觉得值,因为,饭后鲁致中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说:

“爹,儿子不是人,办了不少混蛋事,说了不少混帐话,请爹原谅儿子不孝。儿子此回从军,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家,绝不见爹。”

俗话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捻钉”,虽说是千年古训,然而也不一定对。鲁致中到兵营,受到极为严格的训练,营长对他管教得比任何人紧,稍有差错,营长就是一顿马鞭子。

鲁致中从军官训练处走出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此以后,再不近女色,不摸烟枪,一心想着在队伍里混出个样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他,鲁致中,方有颜面见家乡父老。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鲁致中是不是金子都不换的浪子呢?

说起来奇怪,兵营的确是个大熔炉,能炼出铁水钢花,也能炼出渣滓,全凭自己的造化。

可惜好景不长,日本兵和东北军打了起来,鲁大公子的本性又一次暴露出来,有人说,是狗改不了****,是狼改不了吃肉。因为他怕死,在这****之秋,命都难保,光耀门楣的宏图大志以后再说了。这是鲁致中的宿命,一个人骨子里留下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三岁看到老的道理。

鲁致中万万没有想到,开小差回家,路经双庙子,败在鸣笛手下。被鸣笛打晕后,好一阵子才醒来,狼狈的逃到家,战火已经殃及到通江口,被迫又举家北上,离开故土,直奔当时还没硝烟的县城白城子。天地大神,这个无所不能的风水先生,白白拿了鲁斗金的大把银子,他的话没并有灵验,烽烟四起的尘寰,鲁爷不可能独善其身,想把通江口做为自己的终老之地,独享那紫气红光是不可能了。

此时的鲁老爷年事已高,腿脚又不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病魔缠身,所以,逃到白城子之后,家事便由儿子鲁致中执掌。鲁致中没有什么能耐,除了熟悉大烟土和窑子娘们,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会干什么。找事做,只能找自己熟悉的行当,他便在窑子胡同买了两处房产,开了一处大烟馆,起个响亮的名字:“提神馆”;另一处开窑子,起名:“鸳鸯楼”。

回想到此处,皇历再翻回来。

鸣笛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这么不走运,在这个小县城遇见鲁致中。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家中的其他人,怕知道的人多,走了风,传到鲁致中耳中,也怕家人跟着自己担心。他反反复复掂量这件事的后果,若被鲁致中认出来,肯定会有一场恶斗。沿凌水沟起老冰排,一旦查下来,万一发现杀死日本人的事,都被牵出来,麻烦就大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和鲁致中仅仅打个照面,后又被打昏,不可能记住他的长相。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还能记住吗?

为了慎重,他不再到提神馆去看铁蛋了,以免引起事端来。

近些日子鲁致中忙得昏头转向,奉县参事官之命,把鸳鸯楼的牌子摘掉,不许娘们到街上揽客,正门封死,中国人不许进入宿娼,找几个年轻貌美的,专门侍候一批新来的日本要员。

这是一些什么人呢?

鲁致中不清楚,肯定是一些分量不轻的角色,大人物,不然不会让娘们专门陪着这些人。

他猜得没错,在县公署的议事大厅里,县参事官中村主持一个极为机密的会议,只有日本人参加,唯一不是纯种大和民族子孙的是张翻译官。不过在日本人看来,他效忠天皇,不比日本国民逊色,又是有特殊作用的翻译,尽管这次会议极其机密,极其重要,也不能不让他参加。

中村站起来,严肃地说:

“这次会议极为重要,不许记录,只出耳朵听,有泄露者,军法从事。首先,请龟田大佐训示,大家欢迎。”

龟田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棍,指着铺在大会议桌中间的东三省地图,说:

“诸位,请你们来,有一件关系圣战全局的重大任务,涉及大日本帝国在华长远利益。”

他手中的细长木棍,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不停地敲击这个点,目的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并且加重语气地说:

“这里!就是白城子,请注意它的位置,处于东三省和内蒙东部的中心地带,有两条铁路在这里交汇通过,有公路到达周围城市,交通方便,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在这里集散货物是最理想的地点,不仅能用最短的时间集中战略物资,也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战争急需的武器弹药,运抵前线。所以,奉陆军参谋本部决定,在白城子建一处大型后勤补给仓库和弹药中转站。仓库和中转站建设地点,要求的条件是安全,高度隐蔽,易于警卫,距县城位置适中,交通方便,集散物资容易。这些条件中,首要的是隐蔽,其他条件可以创造。初步议定的地点是七十七道岭中的八道岭。”

龟田说完,稍稍注视一下地图,抬头巡视一圈周围的人,继续他的训示:

“这仅仅是其中的一项,立即进入实施的准备阶段。还有一项更具战略目标和长远利益的工程。”

他又停了停,以期引起众人的重视,说:

“诸位,请注意,看一看白城子的地形,以及近几十年的气象资料,便可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对帝国的前途、命运影响是巨大的。大家知道,白城子的地理条件是极具特点的,大家请看西北是七十七道岭,岭高林密。可是站在岭的脚下,向南、东和东北方向望去,是什么?各位注意,是一望无际的大沁塔拉草原,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各位,我提醒大家特别注意白城子几十年的气象资料,气象的主要特点是多晴少雨,这样的气候是建设空军的理想之地。因此,帝国空军决定,准备在这里建设飞机场,后期还要建飞机制造所,开办飞行学校。这是帝国陆军和空军的长远而宏大的目标。是征服中国,巩固满蒙进而远征苏俄的重大军事举动,实现天皇的日满亲善、共存共荣的美好心愿。此举,非同寻常,各位要尽心竭力,效忠天皇陛下。”

龟田讲完了,坐下喝了一口水,此刻,室内鸦雀无声,张翻译官挺直的腰板,一动不动,聆听着,接下来就是中村的讲话:

“大佐阁下的训示,是高度军事机密,本人再次重申,不允许有人泄露消息,有违令者,将受到军法的严厉惩处。眼下,我们县公署要做好两件事,一是成立巡查队,确保境内治安。另一件事是全力追剿反满抗日分子,前一段月亮泡事件和烧锅镇皇军失踪案,均系小股反满抗日分子所为,今后要强化治安,无情绞杀,确保地方平安。今日,先期筹建的工程人员将到达本县,首先关照好他们的生活,关闭鸳鸯楼,改做慰劳所。鲁致中是大大的良民,效忠皇军,人可靠。慰安所还是由他做掌柜。这样,不会引起外人的猜疑,对一切可疑分子和满洲人,不允许出入慰安所。”

虽然摘掉了鸳鸯楼的牌子,鲁致中并没有上火,暗中倒是美滋滋的,能攀上日本人不容易,有皇军撑腰,还怕没有银子赚吗?还愁没官做吗?他想的没错,不久,中村参事官告诉他,在东北军与日军的对抗中,鲁致中选择了一条靠近皇军的道路,可见对皇军是忠诚的。鲁致中又是行武出身,所以,这次成立巡查队,日本人任队长,他被选中做副队长。慰安所的事仍由他管,但主要公务是巡察队,这个工作重大,不能喇乎。慰安所找一个可靠的女人兼管就行了。

鲁致中心里那个美呀,那个滋润劲儿,连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迈方步?不对,有点像清朝的官儿上朝堂,太没有民国的样子。迈八字步?弯腰撇脚,不威严,走起来也太累。还是昂首挺胸吧,有气势,好,就这么走。

回家的路上,他瞟着周围的人,是不是都在注视着他——巡察队鲁副队长。瞟了一路,似乎没人关心,人们都像匆匆过客,忙着自己的事儿,没人注意在这条街道上,还有一位大人物:鲁爷的公子,鲁致中,鲁副队长的存在。

鲁致中并不怪罪这些路人,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已是巡察队的官啦,不知者不怪也。唉,路人,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愚不可及的芸芸众生,怎么会知道有神仙在此路过呢!肉眼凡胎而已。

到了家门口,进屋便对老父说:

“爹,您找的那位风水先生算的真准,不愧是天地大神,通江口的福气,今天又回来啦!你儿子现在也是祥云罩顶,紫光缠身,脚踏福地。白城子也是一块风水宝地呀,您儿子时来运转了。”

鲁斗金强抬起身子说:

“什么时什么运呀?”

四姨太扭着丰满的臀部进到屋里,说道:

“啥好事呀,让大家伙都高兴高兴。”

大太太身体不爽,没在场,二姨太坐着没动,三姨太翻了翻眼皮,把嘴一撇道:

“瞧把你们爷们乐的,祖坟冒青烟啦,还是天上掉金条了。”

鲁致中说:

“比掉金条还高兴,天上飞来一顶乌纱帽,扣在您儿子,我鲁大公子头上了!巡察队副队长!”

鲁斗金毕竟是老家贼,见过大大小小的阵势无数,大河小沟都淌过,听完了儿子的高兴事儿,没有笑,没有表情,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你从东北军开小差跑回来,日本人是怎么知道的?”

鲁致中眨巴眨巴眼睛道:

“真是的,对呀,日本人是怎么把这事抠出来的?我的妈呀,他们还知道什么事?可怕!实在可怕!”

三姨太站起来晃晃腚,边走边说:

“我当是什么大官呢,原来是个巡大街的,走夜道,打更的差使呀,呸。”

说完走出屋,二姨太也跟了出去。

鲁爷又躺在炕上,抽口烟自语道:

“儿子啊!高深莫测!莫测高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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