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冉春华一边走一边回答战士们的问题。
“不要慌,先休息够了再说。你休息了吗?”
“没有。”
“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呀。连长真能干,给咱们争到了最前边的任务。”
“好了,放心睡一会吧!数上面的树叶子,看看这一枝上有多少叶子,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又走到另一个地方问道:“没把子弹晒一晒吗?”
“看你们这里成什么样子?你们班长呢?米都撒到地下了。衣服为什么不挂在树枝子上?”
一个小伙子粗声粗气地问道:“指导员,还见不上美国鬼子吗?”
冉春华说:“马上就见上了,想他们吗?”
那战士捏着拳头,咬着牙说:“我想揍他。”
“对,狠狠地打。”
昨天,连长尚志林走的时候,原听说到人民军军部去研究情况,去前边侦察,叫部队休息,整理整理。他问指导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冉春华沉思了一下,看了看连长说:“具体任务恐怕要在那里确定了。咱们要争取到前边……”
冉春华一直悬念着的问题就是这个。连长走了一天一夜,炮声听得更清楚了,马上就要接触了。真是兢兢业业,他想得多,应做得也很多,可又处处担心。他看到战士们已经有了那种情绪:一种是更想念祖国,想家,好像他们的心留在祖国没有带出来,出来的只是一个空身子。有些人的思想、语言都离不开美国,美国人这,美国人那,占据了人们的脑子,神经有些紧张。他自己呢?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样子。总之,这对每个人都是个考验,有些人要在这里献出自己的生命,有些人要把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人要在这里获得光荣……
他浑身疲乏,躺在一片深草里,想休息一会儿。头下枕着皮囊,一边放着一部电话机,吸着烟,看着天空。天空满是树叶,身下的草在蠕动,一会儿地上的冷气上来,他的疲困越来越清醒了。事情本来在他瞌睡的时候都隐人一层像雾一样的东西里,沉下去了,现在那雾一样的东西渐渐消失,多少事情又显露出来,浮到表面上来了。冉春华的脸色是忧虑的,一件一件地想着,这些事情好像变成一块块的固体,向他冲击过来。
……后来他连队的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他面前了,好像叫他评判:“看我可以吗?指导员?”他一一看过。连队现有二十一个党员,十九个青年团员……这就是这次和美国侵略者作战,决定胜败的主要力量吗?他一下子站起来,要到各班去看看心想:“谁叫你躺在这里呢?”
炮声听来这样的近,有些战士都出来听炮声。冉春华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战士们专心注目的样子,他也和战士们站在一起。挨近他的一个战士,发现指导员来了,有些不安,想鼓动人们散去。
冉春华低声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听炮响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你听惯了。”那战士说。
冉春华说:“现在是听惯了。可是第一次听的时候并不惯哪!还不如你,我心跳得很,炮弹一打头顶上飞过,感到脊梁骨都是凉的。不信你试试看是不是这样?”说的人们都笑了。
那战士说:“你放心吧!指导员,我们绝不会!”
“你们?你说你自己吧!你敢保别人的险?”
周围立刻有几个人都不满意:“我不会!”“我也不会!”
一颗炮弹飞过人们的头顶,带动了很大的风声,有些人低了一下头。
冉春华笑了,别人也都互相看了看笑了。有人在脖筋上捶了两下,摸了摸脸,好像要把刚才的惊吓抹去。冉春华装着没有看见,继续说:“我不是说你们,是说我自己,这是真的,一开始我听到半空中吱吱直叫,我说:班长,这是什么响?班长说:炮弹。叫卧倒。我一下子就趴下了。炮弹一炸,我爬起来就跑,班长一下子抓住我的腿腕子说:别动,你跑非倒霉不可。我就老老实实地趴下了。敌人打了那么多炮弹,下来之后,我心里还是跳的,高兴得不知怎样好。班长说:沉住气,一乱跑就会给打倒。我说以后就有办法了。指导员问我:你有什么办法?我说我有躲炮弹的办法。指导员盯住我说:出来当兵是叫你躲炮弹来了?老百姓往后去,我们就要往前去,哪儿炮弹最密去哪儿。
不要怕敌人,要恨敌人才行。庄稼都打毁了,房子着火了,人打死了,你看不见吗?
……后来我就是这样,一打就恨敌人。美国鬼子看我们刚要过好日子,他帮助蒋介石没成功,现在这狗娘养的杜鲁门又想走这一条路了。我出来的时候,我老婆哭了,就是这次我回家嘛!我一下子火了。她叫我多住几天,我说:多住几天,多住几天……光这样住着我也愿意,可是谁去打仗呢?美国鬼子来会把我们撕成几半儿。”冉春华说得激动起来。他没有注意到,听话的人已不是先前那几个,而是围了一圈,有两三层人了。
人们都是悄悄地走来的。他一看急忙站起来,习惯地打了打身上的土,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们不去睡在这里干什么?赶快散去,休息吧!有本事的人明天就看到了,尽量地使。”
冉春华从这里走开又往前去,地上到处堆的东西,不小心就会绊倒。他用手电照着,有时要迈过绳子,有时要钻过去,有时要绕开路,撑帐篷的绳子就像铁丝网一样,也不知道这野营有多长。人们不能生火,也不能点灯,有时看着好像营房,当把手电筒熄了的时候,又像一片波浪,连他自己的连的地段也无法看出从哪里到哪里。他一个人像误入迷宫,到处都被绳子拦住了,好容易找到一条路,向唐仲勋他们的帐篷走来。帐篷外面静静的,里面有低语声。他一进去唐仲勋就坐起来了,战士们也都坐起来,给指导员让了一个地方坐下。他问:“你们在谈什么?”
“闲扯。”姜万杰说,“指导员怎么还不睡?”
冉春华像吐露心思似的说:“睡不着,你们躺下就不管了,什么事都有连里负责。
连里是谁呢?一到打仗的时候,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人们都写了决心书,可是决心有大有小,有有的,还有没有的。他看人家都写了,他自己也得写,实际上写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是吗?有这样的人吧,你们说?”他也想睡,但是不能,老觉着工作是做不完的,是想谈一谈自己的苦处吗?不是的,他找几个说得来的人,解除心情上的寂寞,有时这也是一种感情上的要求。战士们注视着指导员,同情他,当别人都睡了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访问,多难哪!
“人们在这种时候,又想家,又考虑生死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是坚强的,经得住考验的呀!”
王坤生气了:“志愿出来的,闹什么问题,闹问题滚回去,别担这光荣的名字。”
冉春华说:“不能那么说,生死问题是大问题,不是一下能够解决的。每经一次战斗,这个问题就出来一回,这次战斗解决了,下一次不一定能解决。过去解决这问题还容易些,我们都是受苦的,那时候死倒不怕,有时觉着死了比活着少受些罪,逼的没法活了人们就不怕死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我们看到了胜利了,生活开始向上了,人们不愿意死,愿意活着……”他看着人们,探询人们脸上的反映。
姜万杰说:“不就是为这才抗美援朝啊!为什么呢?”
冉春华说:“可是有人愿意叫别人去打仗,他自己活着啊!”
“那算什么人呢?资产阶级思想。”
冉春华说:“是啊!什么是无产阶级思想呢?”停了一会,等待着回答。人们没有回答,都在思量自己。他说:“我们身上有多少无产阶级思想呢?我就想,你说:国际主义、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我们都知道。我们能不能在紧要关头表现它呢?要只是说一说,那谁都会!”此时冉春华的思想像一股汹涌的激流涌出来,回忆自己的生平。用一种新的更高的尺度来衡量自己,来要求自己。在这样的时节,他也来掘翻自己的思想,看一看每一个行动,是不是符合于党的要求和人民的要求。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打破了沉默说:“我该走了。”出来时候他还在想:“每天把党的事业放在前面,对照一下自己,会摈弃好多杂虑,给人增添多少上进心哪……”
从这里出来冉春华静静地站了一会,安定了一下,又往别的帐篷去了。有的地方人们都睡了,他摸到一只鞋带子,结得太紧:“非把脚勒肿了不行。”他给他解开,重新结了一下。用手电照着,给一个战士盖上肚子,然后轻声地走出来。外面静下去了,不像刚一到时那样忙乱了。他信步走着,几乎辨不清方向,走不回他的驻地了。回到连部就往草地上一躺,又想到战士们。战争像一个千斤大锤,从上面压下来,只有那真正的人才经得住这一击,可是怎么能看到人的心灵深处在想什么呢?他想起来了,有一个战士要谈话,支委会决定他负责,一想起来他又躺不下去了,整理了一下衣服找那战士去了,他们一同往大路上走去。
夜静了,炮弹的爆炸声也不能惊扰它,前面不远传来流水声,那种声响听着就叫人感到清爽,解渴,沁人肺腑。草深处有秋虫儿的歌唱,它们叫得那么入耳,听起来叫人感到在夜里乘凉的滋味。不知是怎么的,人哪!哪怕生活里有一点可人的地方,他都忘不了,倾心地爱慕着,不管到什么时候,触景生情,人们会联想起多少生活。那时候觉得它叫的是凄凉的,因为是秋天了,岁月将终了。可是现在呢?却感到了甜蜜。冉春华把步子放轻,尽量不打扰它们。用了低沉的声音向对方说:“你完全相信抗美援朝的胜利,相信党,可是你那么怕敌人飞机……”
“我不习惯……”
“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说明你对生死问题有很大的顾虑,这是个觉悟问题。
有多少人都不习惯,但人家不像你……”
很晚,冉春华才回来,露水打湿了他的裤子和鞋,全身粘满鬼针子和带小钩的毛球。知道政治委员在叫他,赶快去接了电话。
天明,连长打来了电话,说:“二连争得了打头阵的任务。”连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掩藏不住的兴奋。冉春华把帽子往脑后一推,挽了挽袖子,嗯了一声:“一件大事完成了。”心着了地了。立刻派通讯员通知开支委会。
这任务一传达下去,他也跟着来到各班了。一眼就看到姜万杰坐在树下写什么,心里说:“他到现在才写。”又从姜万杰头顶上望过去,好像并没有看到姜万杰,马上准备离开的样子。姜万杰一下子立起来,把写好的申请书折起来,双手交给指导员。冉春华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他写的不是决心书,而是入党申请书。当时他没作任何表示,叫着姜万杰一起走开这里。
太阳慢慢地偏西了,人们开始整理晾干了的粮食和衣服。敌人侦察机出现了,在大沟上空掠着翅膀。林丛的高处,吹起了防空警号,人们把白色的东西赶快收藏起来。
敌人在那里扫射了一阵子飞走了。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冉春华停下来,仔细地看姜万杰的申请书。看了两遍,又看了看姜万杰的脸,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个朴实人的面孔,带点害羞的样子,没有一点夸张浮躁的习气。冉春华看着这年轻人的样子,想到一个平常人所怀抱的伟大心胸……他非常感动地说:“我一直拿你当小孩子……”虽然支委已研究过他的材料,在村子里已经是发展对象,就要看战争的考验了,但冉春华仍还有这种印象。
姜万杰低着头小声说:“不小了,一二十了。”他的脸绯红,开始烧起来,连他的心也烧起来。
冉春华装起申请书,伸出手热情地握住姜万杰。
姜万杰一离开指导员情绪截然不同了。他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从他人团以来,心里就向往着什么时候成为一个党员,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一交了申请书,他立刻感到轻快,虽然这才是开始,眼前的一切艰难困苦,残酷的战斗,都在等待着他,他觉得它一点都不可怕,倒高兴去迎接它、战胜它。
向班长请了假,到河边去一趟。谁晓得他去干什么呢?唐仲勋知道。问他:“申请书呢?”
“交给指导员了。”
唐仲勋满意地对他笑了笑,推了他一下:“去玩一会儿吧!散散心,我真看够你那紧张的样子了,那个小本子都叫你撕光了吧!”姜万杰连蹦带跳地走了。一个和他同年的战士看见他高兴,挑逗地说:“我知道你高兴了,姜万杰,咱们挑战吧!干不干?”
姜万杰停下不服气地说:“条件?”
那战士说:“我消灭三个美国鬼子。”
姜万杰把手抡了一抡说:“我像割草一样地把它们割倒,一片一片的。”
“你吹牛。”
“你等着看吧!”姜万杰跑远了。
在路口他碰见了一个脸色焦黄,失魂落魄的人,被两个人搀着。姜万杰愣住了,没有去河边,站在那里盯着看,后来跟着走进森林里来,好多战士都围上来,莫名其妙地看着。
被搀进森林里来的是排长阎振龙。一路他都没有直腰,把身子东倒西歪地靠在搀的人们身上,累得人们出了一身汗。弄回他来真是困难极了,好像抽了筋的一团肉,天晓得他在想什么主意这样的折磨人?
政治委员顺着大路走来了。这一天人们都在期待他来动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