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部作品不再是作家手边日常生活的再现,而是对实在物的虚无的存在本源的再现时,我们就可以认为,这个作品成为已完成的。对卡夫卡来说,虽然他的许多作品都没有结尾,但这些作品都是属于他艺术世界整体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从整体来看,卡夫卡的艺术世界完整地揭示了作为虚无而存在的事物的本源。当作品成为已完成的,它就不再同某一个创作它的人有关。或者说,完成了的作品是自足的,是排除了作者的。正如福柯所认为的:“我们今天的写作摆脱了‘表现’的必然性,它只指自己,??这种颠倒使写作变成了符号的一种相互作用,它们更多地由能指本身的性质支配。??这种写作的本质基础不是与写作行为相关的崇高情感,也不是将某个主体嵌入语言。实际上,它主要关心的是创造一个开局。在开局之后,写作的主体便不断消失。”【1】海德格尔表达过同样的观点:“作品要通过艺术家而释放出来,达到它纯粹的自立。正是在伟大的艺术中,艺术家与作品相比才是某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就像一条为了作品的产生而在创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2】完成了的作品按照自身的逻辑生存着,不关心有多少人来追逐热捧,或者说,它宁可坚守住孤独和平静,以此抵制生活中的岁月流逝。用符号学的话语来说,卡夫卡的艺术世界是一个符号的世界,是对现实世界所做的文化的或符号的替代世界。替代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重要差别,在于它首先是一个意义的世界,是一个以存在为核心、以人类能普遍理解的感受力为基础的高度结构化和秩序化的世界。
完成了的作品之所以比艺术家更重要,是因为植入了作为真理存在的艺术的本源。卡夫卡的艺术世界本来就不是为了迎合世俗世界而创作的,那它岂不是兀自封闭着,比一般的艺术更加小心地保护着自己,拒不接受不相干之人的探访?在这丰富的世界面前,难道我们只能做那个不断徘徊的乡下人,永远进不了“法”的门?海德格尔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作品本身在某个时候是可通达的吗?为了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或许就有必要使作品从它与自身以外的东西的所有关联中解脱出来,从而让作品仅仅自为地依附于自身。而艺术家最本己的意旨就在于此。”【3】在进一步探讨欣赏者与艺术作品的关联时,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存在着“裂隙”(Riss),即存在与存在者、尺度与界限、虚无与形式一系列争执者相互归属的亲密性。“争执之裂隙乃是基本图样,是描绘存在者之澄明的涌现的基本特征的剖面图。”【4】海德格尔的研究告诉我们,艺术作品的本质是真理的澄明,是存在的开启。作品的“裂隙”开启了无蔽的真理,也为读者与作品的交流带来了希望,读者的阅读行为就是作为存在者被带入“裂隙”之中。读者越久地逗留于作品的真理显现之处,就越感受到作品将我们移出平庸的力量。作品是一个以虚无为中心,邀作者与读者共舞的“游戏”,它时刻在等待着读者,期望和恳求他们进入其真理之中。
一 封闭审美空间中的“裂隙”
完成了的作品即自处于一个相对完整封闭的艺术世界中,这是现代语言学的一个重大发现。20世纪初,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认为,语言作为一个符号体系其能指与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5】。这也就是说,语言被看作同现实事物相互并列的独立的系统。由此,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学世界得以摆脱“摹仿论”的束缚,回归到自己的本质。具有意义生成性的文学语言创造了人与世界和谐共存的空间,使人获得了能够拥有完整自身的可能性。
在现实世界中,惟有有效用的东西才被认为是重要的,艺术作品完全是无用处的。作品在效用面前,退隐到最看不见和最内在之处,退隐到虚无之处。它用封闭自己的方式拒绝被衡量。卡夫卡采用了一个最极端的方式封闭自己的作品——生前,他只发表过极少量的作品;他立下遗嘱,希望友人将他全部的书稿焚毁。焚稿的举动与其说是对读者和世界的不信任,不如说卡夫卡深谙作品的内涵:作品与实存的一切(日常生活、读者)无关,它只与虚无相关。
“虚无”是卡夫卡艺术世界的中心,它是神秘丰富的存在之渊源。“虚无”绝不可用“上帝”、“神”或某种“观念”来比附,这个作为渊源的神秘空间不是某个地方、某个物,它是虚无,是死亡。然而,这个“虚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这个“死亡”也不仅仅是肉体的消亡。它是本源,是生命力和意义绽放的本源,是除去了人的(尤其是意识的)遮蔽之后显露出的天、地、人的本真的存在。它使贫乏变为充盈,使有限变为无限。“虚无”在这里更适合表述为艺术的本源,必须靠想像力而不是理性认知才有可能接近它。康德在研究审美判断力时曾提出一种“审美观念”,这个“观念”不应该看作“概念”,正是审美所碰触到的艺术的本源。康德认为,“它生起许多思想而没有任何一特定的思想,即一个概念能和它相切合,因此没有语言能够完全企及它,把它表达出来。”【6】无限的丰富性、深邃性、神秘性正是“虚无”的特征。从根本上说,这是唯有艺术才能触碰的领域,是荷尔德林、里尔克、海德格尔、卡夫卡用尽不同的手段去关心的领域。
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虚无”是渗进地洞钻入小动物耳朵里的“曲曲”声,是敲开约瑟夫·K房门的那阵神秘的风,是显现在K面前的“城堡”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是乡下人临死之前见到的那束不灭之光??在作品中,“虚无”从来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它既不产生也不会毁灭;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也决不会再出现。主人公在某个“瞬间”坠入“迷宫”,他进行的从“自我”的追寻到“无我”的超越的过程构成了一个新秩序;这个“迷宫”就是事物从不在场到在场的变动中,渐次绽露其丰富本性的一个“场”;语言在其中召唤事物,不管是先前有名字的,还是无名字的,语言在庆贺事物的新生。卡夫卡的艺术世界是一个以感受性为基调的“场”,散发着魅人的“灵晕”(本雅明所说的“aura”)。“虚无”作为文学的中心被表达意味着在人生的使命中,人必须学会与虚无打交道。神学家布伯(Martin Buber)认为人处于一个三维的世界:与物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神秘的关系。而神秘的虚无,正是存在的本源。艺术的感染力正是来自于作为存在本源的虚无,这也正是海德格尔在追问存在之途中如此青睐艺术的原因。
但作品本身却不是虚无,作品是由文字、纸张组成的实体。既是实体,那么,文学作品的存在就是邀人阅读的。因此,卡夫卡的遗嘱就变成了一个问题:既然要焚稿,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偏要把这个任务交给一向支持他写作且对他的写作评价甚高的友人布罗德?那么,他的遗嘱实际上并不是真的要让自己的作品消失,而是暗暗期望它们公之于世了?这样看来,卡夫卡对待自己的创作未免显得有些矫情了。我们认为,卡夫卡“焚稿”的遗嘱显示的实际上是文学本身的矛盾以及文学本身的特质。一方面,文学创作必须在一个完全私密性的环境中进行,作者要预先给自己规划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和情境才可能进入写作状态;另一方面,文学自身却正是借自身的私密性进入他者和公共性领域。文学的目的和使命在于与他者的对话和交流。正是借助这一交流性特征,以文本这一固定的形式,作家参与到了广阔的人际关系和情感交流中,并借此超越个体自身的有限性,体验到人类的诸普遍性问题。
因此,“虚无”只不过是“让作品成为作品”的艺术的本源,而作为作品的实体与作为本源的虚无之间形成了一对矛盾。传统文学观念中往往将实体与虚无之间的矛盾简单化为内容与形式的矛盾。什么是文学?什么是作品?至今这个问题还在受着无穷的追问。但是,不同的追问却往往得到近似的结果:文学就是为内容寻找适合的形式。研究文学的人虽极力避免却很容易陷入其中:所谓的文学批评就是谈谈内容再加形式。卡夫卡研究中批评家走的外部研究与形式研究的道路仍然没有逃出这个怪圈。
当然,卡夫卡的艺术世界有内容,甚至是非常深刻的内容;也不能说卡夫卡不重视形式因素,寓言、梦、神话、片断、小说??卡夫卡不断变换着各种写作的形式。但他的目的却是为了达到丢弃形式,对卡夫卡来说,形式就是青虫羽化为蝶时蜕下的外衣,它必须不显眼,甚至被忽视。因此,卡夫卡的作品不是由静止僵化的内容和形式组成,它是一个混融的审美空间;卡夫卡的作品不是思想,不是词语,它是词语蜕下自身的表象向着封闭的存在深渊的坠落。对卡夫卡深有研究的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对此是深有感触的,他曾说过:“写作绝不是给某个经验素材强加一种表达形式。文学其实是无形式的,未完成的。??这是一个过程,即是说一个穿越存活、穿越经验的生命过渡(un passagede Vie)”。【7】
卡夫卡的审美空间是流动的。在作品的构成中,创作者起的是一个“摆渡者”的作用,即他将具体有形的人与物割裂的现实世界摆渡到一个无形的作为存在渊源的艺术世界。换句话说,在艺术世界中演历的是事物从可见到不可见的变化。但卡夫卡并不是让人和物就此消失和隐匿,他还要拯救他们,将他们从可见的变为不可见的,为的是让他们在这不可见中复活。有形与无形之间的摆渡形成了事物隐匿与显现不断交替的变化。在这个摆渡中,事物从日常世俗世界中脱离,它不再作为实体而存在。实体变成了它的表象,事物变成了它在“有用性”之前的存在。“封闭着的显现”就是作品的特性。作品显现出来的是远比它本身,甚至比作家还要早还要本源的东西。
因此,面对“城堡”、“甲虫”、“法”??这些有形的物,在对我们偶一现身之际旋即隐匿到了空无之中。有形的显现转而变为无形,这种转换变成了一个漩涡,最深处连接着丰富的虚无。虚无就是作品的艺术本源,作品在隐藏着它的同时又把它显现出来。在作品中,有形与无形的东西始终处于一种争执和矛盾中,这种对立物之间的运动形成了作品中的“裂隙”。“裂隙”是对被封闭的东西的充分展示,同时,它又是对立物在撕裂中的结合。“裂隙”使虚无具有了沉甸甸的质感,模糊的空无的东西作为形象、作为节奏、作为词语对我们显现和临近。“裂隙”就是作品的本质,作品就是对显现的隐藏、对封闭的展示;是困住要披露出来的东西,是敞亮被封闭的东西;是笼罩一切光亮的黑暗,是黑暗中闪烁的光亮??于是,在文学这一封闭着的“裂隙”中,语言不表达任何事物,反而近于语言自身的喃喃自语;但这语言却又可以将一切都说出来,说出来的东西属于渊源的纯净性。远离了现实,远离了形式,作品中的对立的因素不停地运动,将作品带向最艰难、最遥远之处。诗的功能就是保存和守护这场运动,从而呈现出万物存在的真理。这种真理就是乡下人眼中所见的那束不灭之光,它能使人们生存在“无蔽”的敞开之域。
与此相对,硬从“裂隙”中撕裂出来的“内容”就不是在黑夜中发光的东西,而只是自身在发光的东西,是人们理解了的并从作品中提取出来加以享用和支配的东西。因此,“内容”是现实世界中的人根据“效用”的标准在作品中制造出来的。“内容”被割裂抽取之时,“形式”就会蜕变为一个徒具其表的美丽躯壳。
作为本源的艺术不是凝固在作品中可以提取出来的某样东西,而是不断流动着变化着等待作品去捕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始终是运动的和未完成的,作品就是流动的艺术的停顿。面对虚无产生的不安把作家带出了作品的具体形式,使得作品本身不是作家追求的绝对目标,作品只是不可显现之物的显现。相对于不可显现者来说,完成了的作品又总是不完美的和有所欠缺的。那么,卡夫卡对自己作品的不满和对下一部作品的期待就是对艺术的不停地追逐,作品就这样记录下了作家本人对艺术的无止境追求之路上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