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登格勒哼着小曲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来到卧室门前,发现占堆的腰带已经挂在了房门上,他知道哥哥在卓嘎房间里。格勒犹豫了一下,在门前试探地叫了一声:“卓嘎,大哥,睡啦?”
占堆在房间里应了一句:“有事儿啊?”
“有件重要的事儿,要和大哥商量。”格勒说完,坐到了卡垫上。
一会儿,占堆从房里出来,一边提着袍子,一边拿下门上的腰带扎好。他问道:“二弟,什么事儿?”
格勒等占堆坐稳了才说:“大哥,你觉得郭察家的夏宴办得怎么样?”
占堆沉思了一下说:“不错啊。”
“每年的仲吉夏宴规模之大、开销之巨,足以让家底不丰厚的贵族倾家荡产。我估计郭察老爷办这次夏宴,花销有点儿支应不开了。”
“他想办得体面,怕被大家笑话,自然要豁出老本啊。”
“我听家佣那边在报怨,他们的青稞酒被换成了奶渣水。”
“是吗,贵族们金口难开,他们的家佣可是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这不是恶心郭察老爷吗?”
“大哥,咱们应该连夜给郭察府上送八百块银圆过去,帮他应应急。”
这时,卓嘎穿着睡衣出来,听到兄弟俩的谈话,不满地说:“郭察家办夏宴,你操什么心啊。”
格勒解释道:“锦上添花,哪个不会;雪中送炭,能有几人?别人犯难的时候,正是套交情的好机会。”
占堆认同地说:“二弟说得对,雪中送炭,他会感激我们一辈子。我去取钱,亲自给他送去。”说罢,他起身走了。
格勒见卓嘎还是不高兴,逗她:“看你那嘴噘的,能挂双靴子。”
卓嘎生气地说:“讨厌,我睡觉去了。”
格勒一把拉住她,神秘地说:“八百块银圆不白花,给你换个警察总办的夫人当当,四品官。怎么样?”
卓嘎眼睛一亮,疑惑地问:“真的?”
“就差郭察老爷在噶厦里说句话了。”卓嘎开心了,扑到格勒身上。格勒搂着她进了卧室,回手把自己的腰带挂在了门框上。
出乎洛桑的意料,第二天上午十点,扎西、德吉等准时出现在夏宴上,两伙人彼此挑衅地走进了帐篷里。扎西、洛桑,还有龙色、丹增两个贵族少爷落座牌桌前。占堆、格勒和卓嘎和众人围在一旁看热闹,德吉则坐在远处的卡垫上望着这边,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女仆央卓给洛桑捧来一碗青稞酒,洛桑喝了一口,环视左右,拿起骰子调风。他很利落地把牌码成一排,啪的一下放到位,然后仰头逼视着扎西。扎西也不示弱,对视洛桑,将牌码好。
一个回合下来,扎西输了。他把一摞银圆扔了出去,然后叫道:“再来!我还就不信了!”
洛桑当着众人讥讽他:“是菩萨还是妖怪,我一定要打出你的原形!”
四个人又开始洗牌、码牌、抓牌、出牌,一圈下来,扎西输得很惨,他桌边的银圆所剩无几。洛桑挑衅的目光,盯着扎西:“没想到,我洛桑群培在你面前也能赢钱。德勒少爷,走了一趟印度连麻将都不会打啦?你中魔了吧?”
扎西却笑着说:“这才一圈,早着呢。”
洛桑不屑地说:“一看你就是个生瓜蛋子,手上没准,全是嘴皮子功夫!德勒府少奶奶肯替你出银子是吧?好啊,把她的银袋子打穿了,我们再看看你底下是什么货色。”
德吉沉不住气,从卡垫上起身,要冲过去。格勒拦住她,小声地说:“阿佳啦,姐夫应付得了。”
果然,扎西这边发威了,他向在场围观的贵族们扬言:“有人想霸占德勒府,想把黑的说成白的,但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大家说对吗?”
洛桑质问:“你什么意思?”
扎西指着上下家,问道:“他们是谁?丹增少爷,你的表弟,这位,龙色少爷是你大哥的小舅子。你们三家是亲戚,这个局,三对一,恶虎也难抵群狼,你们干脆去我府上明抢算了!”
众人觉得扎西说得有道理,开始议论纷纷。洛桑看了看扎西手边的银子,自信地说:“那好,换人。你让德吉上桌,我让你们心服口服!”
扎西摇头:“男爷们儿的事儿,拉上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他一扬手把一张牌抛了出去。麻将牌朝格勒飞去,格勒一伸手接住。他笑着说:“姐夫,你这是在点我的将啊。”
扎西问道:“格勒,你不怕得罪仁钦府吧?”
格勒来到桌前,心平气和地说:“仁钦少爷,该闹腾也闹腾够了,我看今天大伙就散了吧。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吧。”
洛桑不依不饶:“我在乎桌子上这点银圆吗?我要给大伙一个交代。土登格勒,他是不是你姐夫,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告诉你吧,不达目的,我誓不罢休。”
格勒见状,只好拍了拍牌桌上的丹增少爷,让他让出位置,自己顺势坐到了扎西的对家。新的一局又开始了,打牌,扔骰子,牌桌上的四个人神情紧张,都不轻松。格勒扫了一眼自己的下家,心中有数,扔牌出来:“二饼。”
龙色少爷伸手拿牌:“吃了。”他回手把多余的一饼打了出来。
扎西把牌推倒:“和了。”
接下来的每一局,格勒都拆自己的牌面,给扎西供牌。扎西不断地和牌,他手边的银圆,越堆越高。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惊动了周围帐篷里的人,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旺秋站在德吉的边上,两个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仁钦府的仆人见势不好,偷偷地溜了出去,直奔主宾大帐。仁钦正在里面歇息,见仆人急匆匆地进来,他问道:“怎么样?”
仆人汇报:“少爷带的银圆输光了,其美杰布反败为胜。”
仁钦起身,来到帐篷门口张望。对面的花帐篷围得人山人海,不时地起着哄。仁钦正在思忖之际,从他身后飞进来一个纸团,落在了他的面前。仁钦一惊,回头观看,帐篷布被风刮起了一条缝隙,却不见人影。仁钦捡起纸团,展开来看,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仁钦把字条凑近酥油灯,烧了。
扎西不断地赢牌,打骰子,收银圆。洛桑有些急赤白脸了。观战的人也兴奋起来,现场更火爆了。
龙色少爷打出一张牌:“幺鸡。”扎西应了一声:“和了。”
一直站在边上观战的龙色家老太太怒了,她伸手揪龙色的耳朵:“玩麻将是为了讨个乐呵,哪有一把输了半个庄园的,你跑拉萨来赌命啊!”
龙色大叫:“阿妈啦,耳朵,耳朵。”
“你把我也押上算了,回家去!给我丢人现眼!”
龙色很尴尬,顺势跟着老太太下了麻将桌,溜溜地走了。众人一顿哄笑。
洛桑也起身,假模假样地说:“现在三缺一,没法玩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是菩萨还是妖怪,你跟大伙说个明白。”扎西说道。
洛桑见扎西竟然挑衅,他不服气地说:“你以为我要走?”
“我以为你要回仁钦府取银子,对吧?”
“对,没银子怎么玩啊。”
“不用银子,立字据。拉萨城里关于我的谣言是谁张布的?不能说完就完了,今天得有个了结。”
洛桑红眼了:“立字据?我洛桑还没认输呢。再来,就是打上三天三夜,我也要奉陪到底!”
在场的人正要起哄,忽然见仁钦噶伦进来,大家安静了,闪出一条道来。仁钦冲着洛桑训斥:“是输啦?还是输不起啦?”
洛桑尴尬,起身问道:“爸啦,您怎么过来啦?”
仁钦环视了一下现场,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格勒上前打圆场:“仁钦老爷,贵府的少爷和我姐夫较上劲儿了,这么下去,你们两家的仇怨就像羊毛捻的线瘩疙,更说不清,扯不断啦。”
仁钦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洛桑赶紧跟了出去。
扎西也起身离桌,气冲冲地出了帐篷,德吉追了上来,问道:“我们就这么走啦?”扎西忍着兴奋,小声地说:“借坡下驴,再不走,我就跟驴一起滚沟里去了。”
德吉忍着笑:“今天,便宜那小子了。”
“你还不解气?赢了他一大堆银圆,够买半个庄园的了。”
“你今天立了大功。”
扎西停住脚步,见四周没人叮嘱德吉:“告诉旺秋,把赢来的银圆,给格勒送去,我们一块都不留。”
德吉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二妹夫会出手帮你?”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他大姨子。”
扎西心里明白,今天自己走了一步险棋,他打麻将的水准与其美杰布相比有着天壤之别。想一夜之间缩小这种差距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贵人相助,他还是可以蒙混过关的,他自然就想到了土登格勒。
仁钦和洛桑气哼哼地回到府上,葱美迎了上去,接过仁钦的帽子,让女奴上前给仁钦脱官服,换上便服。洛桑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说:“土登格勒,都是这个土登格勒跑出来搅局,坏了我的好事儿。”
仁钦责怪地说:“你啊,明知麻将桌上打不出个结果,还不见好就收。”
“我咽不下这口气。”
“义气用事!土登格勒是德吉的妹夫,你早就应该想到。”
“龙色少爷还是大哥的小舅子呢。那手臭的……”
葱美一听,脸色一沉,说道:“你自己没本事,怪得着我弟弟吗?”说完,她把手上的东西往卡垫上一摔,转身走了。
仁钦望着葱美的背影,冲洛桑发火:“你嫂子说得对,你自己不成事,拖泥带水,总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是你最大的毛病!”
洛桑嘟囔:“这个其美杰布打麻将不在行,他手法生疏,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仁钦火了:“还敢狡辩!在场的人要看假其美杰布的证据,你揭出来了吗?他手法生疏还赢了你几百块银圆,要是手法稔熟,那还了得!……我们仁钦府已经成了夏宴上的笑柄!”
洛桑挨了训,不吭声了。仁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胸有成竹地说:“等着吧,明天,我自有办法。……洛桑,出去吧。”
洛桑郁闷地从楼里出来,一眼看到了背着孩子,手里还端着青稞酒坛子的央卓。他发邪火:“你,过来,今天是不是你给我倒的酒?”
央卓吓得要命,低头称是。洛桑看着她的脸,骂道:“丧气,一脸丧气相。”他端起央卓手上的青稞酒泼到她的脸上,接着骂道:“你酿的什么狗屁酒!喝得我犯恶心,头晕目眩的,打麻将能不输吗?”
央卓委屈,怯生生地说:“夏宴上是郭察老爷家的酒,不是我酿的。”
洛桑火了:“还敢顶嘴,我打死你!”他开始打央卓。央卓的女儿吓得哭了起来。洛桑更烦了:“小崽子,吵死人,再哭,我摔死你!”
央卓吓得跪地求饶:“少爷,你饶了我吧。”
管家引着龙色少爷走过来,他见状,劝洛桑:“二少爷,息怒,别让下贱的奴才坏了您的心情。”
洛桑一脸的不痛快,问道:“你怎么来啦?”
“我今天跟着你可输了不少钱。我们不是说好了,赢了归我,输了你给我出吗?”
“你打得那么臭,还好意思来要钱。”
“唉,二少爷,我昨天就提醒过你,其美杰布是拉萨城里数得着的麻将好手,你偏说人家是假的。”
“我说他是假的,他就是假的。要不然,他开始怎么会输得稀里哗啦。”
“刚开局,那叫输吗,那是诱敌深入,我们是上了他的当。二少爷,我从山南来一趟也没带多少钱,全输光了,我阿妈啦还骂我呢,吓得我都不敢回公馆。”
“要钱,没有。”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你怎么那么烦人啊?我再说一遍,要钱,没有!你若实在要,把那几个晦气的奴仆领走吧。这有两个,那屋子里还有五个,刚买的,都给你!”
“这能值几个钱……这么小点儿孩子,也算一个?”
“爱要不要。管家,这几个新来的,晦气。我看着就烦,让他领走,统统领走!”说完,洛桑气哼哼地走了。
龙色气得没办法,嚷嚷:“你怎么耍无赖啊?”管家过来劝他:“我说舅爷,二少爷气不顺,您就别惹他了,奴仆你快领走吧,要不然,这都没了。”
龙色无奈,跺脚说:“洛桑,我算认识你了。管家,你把他们的人身契拿给我。我现在就领走。”
央卓傻了,站着没动。龙色瞪着她说:“走吧,你归我了。亏死我了!”
傍晚时分,刚珠和郊区庄园的七八名奴仆下地回来,他们进了院子,把手上的农具放到一旁。一名先进灶房的奴仆,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狂呼:“出事儿啦,出事儿啦。”
众人吓了一跳,刚珠忙问:“怎么啦?”
奴仆指了指灶房说:“你快去看看吧,出事儿啦。”刚珠等人冲进灶房,眼前的一幕把他们吓着了。两个做饭的女奴罩着糌粑袋子,被绑在柱子上。刚珠冲上前去,把袋子拽下来,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啦?谁干的?”
女奴哭哭啼啼地说:“我们正熬茶呢,突然闯进来两个人,就把我们捆在这儿啦……”
“什么人?他们长什么样?”
“不知道,还没等看清,就被罩在了糌粑袋子里。”
喂狗的奴仆从外面跑进来,哭丧着脸说:“管家老爷,不好了……我活不成了……”
刚珠吼他:“又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喂狗的奴仆,指着院子里说:“藏獒,少爷那藏獒……丢了。”
刚珠一愣,说了一声:“不好!”他冲出灶房,朝拉萨城里跑去。
旺秋正在德勒府的院子里晃悠,他见刚珠急匆匆地跑来,上前拦住他:“慌慌张张的,屁股后头有鬼追你啊?”
刚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管家老爷,不好了……”
“净说些丧气话,什么事儿不好啦?”
“少爷的藏獒被人偷了。”
旺秋闻听,生气地举鞭子抽他:“屁大点儿个小事儿,你也跑来烦主子。”
刚珠解释说:“那……那藏獒,是少爷的稀罕物。”
“再稀罕也是个畜生。我知道了,赶哪天少奶奶高兴,我跟她说,你回去吧。”
刚珠刚要走,德吉出现在台阶上,她问道:“刚珠,这么晚了,什么事儿啊?”旺秋马上禀报:“那条狗丢了。少奶奶,您甭操心了,明天我到庄园去看看,带人到附近找找。”
“藏獒丢啦?不就是一条狗嘛,别对他们凶巴巴的。”
扎西也出来了,他听到了旺秋的话,警觉地问:“什么丢啦?”
德吉应了一句:“郊外庄园的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