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王大仁去出差了,终于有了空闲,我惦念着小欢的病,赶去了医院——那正是我初到这个世界时住过的医院。想到当时的事情,只是过去了几月光景,仿佛经年。那时我初到这个世界,一无所有,衣食无着;如今我有工作,有屋住能避风雨,还开始适应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窗前,白色的病床上,小欢正和徐医生说着什么,小欢乐得合不拢嘴,徐医生的脸上也挂着柔和的笑。那笑容像这初夏温良的微风,看在眼里,荡得心底都暖融融的。他身上那一袭白衣,也泛着迷人的朦胧光芒,无比的熨贴合适。这个世界确也有范公子那样的温润男子,不都似王大仁那个霸道魔王,我暗想。我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门口,看着他们俩说笑着,不愿打扰。
“姐姐,”小欢发现我,从床上跳下,一把抱住我。
徐天明也看到我,走过来攀谈。巧的是,他也是小欢的主治医生。
寒暄后,徐天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和王大仁还好吗?”陡然一问,我也颇觉尴尬,顿了顿,我回道:“谢谢关心。我只是一个普通用人,沒什么非分之想。”
徐天明岔开话题,问我:“你怎么认识小欢的?”“我是从那个孤儿院的长大的孩子。”我答道,因这具身躯而来的身份是我在这个世界挥不掉的标签,无惧即无忧,每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我都如实作答。
他的神态,略微有点惊诧怜悯,旋即恢复了正常。果然不论古今,“孤”与“苦”二字必然相连。我问道小欢的病情,他解释说小欢要做手术,可能需要一大笔费用云云。
钱难挣,大笔的费用,哪里寻得?当年父亲被贬回乡,一时资转有难,好在父亲有画名且母亲辛劳,未尝贫贱之苦。难道要放弃医治,让小欢自生自灭?“姐姐”小欢清脆的声音又响在我耳畔。不能!我一边走,一边感叹,想不出主意。午后的阳光火耀地照射大地,给道路边的房舍树木都镀上层金边,刺得我眯起眼睛。在金色的光晕里,王大仁的影子蓦然闪进我脑海。在孤儿院里,徐院长的办公室里,他急切地询问身世。找他帮忙可以吗?他金钱不缺,他也是孤儿。立刻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等事情,遮掩都来不及,人家又怎会相助?行行想想,想想行行,走到了王家。
爷爷正呆立窗口,凝望着窗外的湖水和云烟阁,我喊了两声,老人才回神,转身望着我。家宴后,老人家更加沉默,经常在书房枯坐,有时给他端去一壶茶,直到放凉也滴水未动。他翻看着一些老画册或者老画册,偶尔喃喃自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李可,陪我出去转转吧。”爷爷说。这家人都这么爱走路?心里虽然这么想,总不能拂了老人的意。我还记得工作是谁给的,得了恩情需记着回报。我答应了,收拾了下随老人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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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老早就侯在大门口,我搀扶着老人坐好,再打开另一侧车门,自己也坐下。车子开了很久,穿过城市,直到江边。远远地我就问道一股浓浓的腥味,风更烈了,带着汽笛撕裂般的鸣声。车停在一个外表灰白色的建筑前,我随老人下了车。面前是一栋两三层高的小房子,比起这个时代常见的高楼大厦,显得极为普通矮小。房子周围都较空旷,石板铺地,许多小孩跑来跑去地嬉闹;江风吹过,带来几只白色水鸟,天上还飘着几个色泽艳丽的风筝;四周疏林环绕,听得见阵阵鸟鸣。好一个神怡俊秀之地。
我搀着老人进入建筑,进得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一根根柱子高耸约数丈,在顶端绽开,像无数把雨伞或蘑菇从地面长出绽放天穹,光从“蘑菇”的间隙倾泻而下,屋内明亮如同白昼。守卫的保安一一对老人脱帽致礼,经过一层安检,两层安检,足足经过了五层安检,老人和我到达了在地下深处的房间。这里四壁雪白,屋顶的天花板发着柔和的光,满墙挂满了尺牍书画,罩在晶莹透明的玻璃盒子中。
老人感叹道:“我们家最珍贵的收藏,都在这里了。”
我仔细端看,藏品以明清后世居多,我所识得的,仅有宋明几位大家,如夏圭、吴派沈周、陆治等,从卷幅上的提拔印章可见,已流经后世众人之手。岁月悠远,这些尺牍能历经天灾人祸存留至今,我不禁感叹。
老人见我有兴趣,很是开心,说:“这边还有明代大家董思白的书画。”说着又引着我进了一个小小的隔间,边走边道:“大仁的奶奶姓何,祖上好收藏,这里的藏品有些是她的家传。我受她影响,有了余钱以后,就大肆购置,可惜精品太难找了。何家最喜欢董思白的书画,爱他儒雅俊秀的风格。我也到处搜寻董思白的作品,能买到的全部买,买不到的尽量换。”
小小的房间里,三面墙壁上,挂着父亲的字画,有几幅书法卷轴,四五张小幅山水画册:一张青绿山水,三两张水墨山水,几张山水扇面,还有几个手札。每一张均精心裱挂,挂在玻璃罩中。父亲一生勤于笔墨,平日里求字求画均会应答,辞官归乡后更是醉心书画,每日运笔,勤练不缀。终抵不过岁月烟云,留下来的,仅有如此少量。我陪着老人驻足观看,这几张山水,画面简洁朴拙,秀逸空灵,寥寥几笔,山高水遥、烟云流动之势尽现。父亲常说,“意在笔先,模古求变,为的是平淡天真。”这几张小画,已经符合父亲的主张。我不禁想到当年父亲所画的春兴八景和西湖山水,若存于世,老人岂不是更加欣赏?
“拙中带秀,清逸雅致,看来赏心悦目。”老人边赏画边说,悠悠地说:“大仁的奶奶当年也是像你这样赏画,你们专注的神情,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应该是帮你朋友的忙吧?衣服素净,披着头发,总低着头不太说话,和我太太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我想起王紫毫和王鱼笺初见我的表情,似见到故人一般。而老人对我的照拂,估摸是我的容颜与发妻相似的缘故。沉积心底多日的疑团解开,我舒了一口气。
老人哀叹:“还有一套山水图册,是奶奶的家传精品,以前种种风云灾难,何家都护了画的周全,可惜十年前在我手里丢了。以后地底下去见大仁的奶奶,不知她会不会原谅我。”
那几张书法挂幅,字体飘逸空灵,布局疏朗匀称,神气十足,应是父亲真迹。而那几张小小的手札,记叙着家常言语。我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原来是我的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