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这颗星球到处充斥着喧嚣和灯光,夜晚,对于某些人来说,无别于另一个白昼。而你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对。单从重力钟圆形的盘面来看,这两者没有任何区别。无非是另一个九小时。
你在店员更衣室里换好工作服,亚麻的白色中袖衫和黑西裤、黑马甲,领口下面还系了个银光闪闪漫反射很强的领结。唔,刚才冯回给你打得太紧,你有点儿不舒服。微微扭着脖颈走出中门,门后亮如白昼,一眼望去最夺目的不是那群穿着得体、举止优雅、谈笑生风的宾客,却是店厅中央一根两人合抱的大柱子,暗灰,很低调的颜色。不论是从正门入,还是你这样从后厅进来的工作组都能一眼看见它,立体光屏模仿重力钟的外表,缓缓三百六十度旋转,绿莹莹地。出门的那一刹它转到你面前。
正好指向九又三分之一点。
“0807号,管理呼叫,速来。”冯回机械化的音质配上冷冰冰的语调在耳边炸响,你赶紧把通讯器摘下来,调整音量。
该是有麻烦了,肯定是她那边出了问题。
你拉了拉衬衫下摆,四顾观察几秒,然后径直沿着员工通道迈步朝吧台走去。
就好像你刚才只是出去洗了个手,现在又重新回到岗位。
而不是——
“0807号,停止前进。”
“0807号,算上前两次,这是你本周第三次迟到,我想我的话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嗯哼。”
你很想维持刚才那种美好想象,然而现实非常骨感,骨感到硌手。不可思议,你懊恼地皱起眉毛,脸上还要堆出一个微笑。
面前的女人有个外号叫毒户花,那是涛星最妖冶的植物。你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有心情开小差,并且再次通过身高差带来的艳惑视角打量她。裙子大开叉到腿根,镂空正好露出打了脐钉的腹部,雪一样刺目。再往上,那里用的布料更省,几乎就是两片哑光布而已,颤颤巍巍包裹着她,十分拥挤。
你眼看她妖娆曼妙、花枝招展地朝你走来,脸上笑容不变,鞋尖却不由自主地后划了一步。
几百分之一点的时间过去。
“让我看看,”女人的手指上涂了鲜艳的红,开在你不远处,有目的性地朝你的下巴挑过来,她旁边悬浮着只翼子,偶尔扇动机械翅膀跟在女人身后,显示屏上闪烁的也是红色,“别跑……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的0807号。”
冲上鼻腔的是带有侵略性的蔻水香,你不动声色退后。不怪鞋,真的是你想逃了。
但还不行。你往正厅瞟了眼,无意识摩挲起大拇指和中指。
“户总,我想这大概是个误会,我刷过瞳,你可以去查记录,我刚才是从洗手间——”话音戛然而止。
你瞥见女人的目光,怀念、留恋,最底部是将溢满的深情。可恶,怎么偏偏就抽到0807,你心里低咒,脖子上冯回打的那个结现下让你有点呼吸不过来,空气稀薄似的喘了几下,你终于反手把它从箍紧的状态解除,然后前迈一步。张开双手,你抱住了她。
用及其动听的语调,你说:“相信我,户总,我没有迟到。”如果光钟坏了,这大概是句实话。
可能是你不小心触到了女人某个伤心点,她突然抽泣起来,接着没有预兆地开始嚎啕大哭。你只好默默忍受变****的胸襟,拍拍她光裸的美背,抬起她的脸,用领结给她当抹布擦脸。心里说服自己,就当是纯洁的爱的抱抱,姐妹之间那种。
“可是冯回……”她哭够了,回想起什么,又想反驳你,让你甘心情愿跟她……唉,你深深叹气,觉得心里很有些无力。
但不得不抓紧时机打断她:“你一定是看到冯回刷了两次瞳才会觉得,她是在帮我吧?其实我们店里的刷瞳机经常出现这种问题,反应很慢,你平常不用打卡,所以不知道吧?”你的声音让你自己起鸡皮疙瘩。
“可是公频里冯回说……”她又茫然地瞪着你,一副纯纯的表情,要不是穿着太节约,真的还挺能看的。
“眼镜?你怀疑冯回用瞳镜帮我打卡?”你露出不被信任的受伤表情,她瑟缩了一下,“冯回说的不是瞳镜,是我落在她那里的近视眼镜。”你睁眼说瞎话。
“我有200度近视,没攒够钱做磨晶,所以……”
总之最后好不容易遮掩过去,你的上班迟到记录危险地维持在“二”这个数字,差点被开除,差点被毒户花用威逼利诱的方式胁迫当暖床。等到六点,店里放起打烊铃了,你才身心俱疲地脱下西服裤子,换上符合你身份的T恤牛仔——穿不进去。
冯回见状毫不客气地嘲笑你。
“哈、哈。”她笑起来也很像机械人,不会控制面部表情的那种(这种机械人现在还挺流行的),可是她目光里投射出的情感信息过于丰富,这又是机械人不会有的。是那种鄙视,由上到下,由里到外。又是这般亲近,从前至后,自左向右。是的,对她来说,鄙视近似于亲近。不是亲近的人,她连鄙视的目光都不屑施舍。
你这样自欺欺人,却也明白刚才她大概是被毒户花质问了之类,心情不会太好。
把衣服放在一边,重新穿上裤子,仗着身高比她高了不止一截,你在走出更衣室之前重重揉散冯回绑的一丝不苟的发辫。听到后方“嘶——”的惊嗤,你很清楚自己成功惹恼了某只猫科动物。
“我去看下排班表,等我一起走啊!”得寸进尺的你笑着朝前。
看完排班表,你不小心被吧台管理捉住,要你帮忙倒垃圾,还特意哥俩好地拿你和冯回打趣,又叫你回来的时候记得还通讯器。你敢拿你所有的星都币和他打赌,冯回如果听到这种玩笑,反应一定是冷哼。
但是很可惜,管理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什么星都,更不要说星都币。
扛着垃圾往后门通道走,你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越走越不对。
脑子里纷纷杂杂,闪过零碎的画面,聚集在一起却成了一时无法看破的厄尔诺题。又或许是厄诺题?
你记不太清,因为厄什么的不是你的母语,你只知道这种题线索特别隐蔽,而最后气死人的是,答案是唯一的,且简单得不可思议。设计出这种题的Ω星系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有,厄诺似乎就是“1”的意思……
你这样念念叨叨,从后门出去,背着垃圾袋往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塞。
就在这时候你看见他。
他一脸醉酒人常有的神色,这你见的多了,就那样窝在垃圾桶旁的角落里,不声不响,呼吸急促。吸引你注意的是他的表情。
特别悲戚。
大雁离群、天鹅失偶的那种悲戚。
你向他靠近,几乎幻觉他背后凭空生出一双翅膀,硬羽锋利似剑,可下一瞬间,只是一眨眼,幻象消失。
而留在他脸上的那种浓浓的伤痛无端让你有极大共鸣,心脏被谁抓住,狠狠捏了一把。
打量过他熨帖合身的西装。这大概是哪位独行的客人,你猜测,随手把垃圾袋往桶里一扔,就跑去扶人。
醉酒的男人沉的像戴了引力箍,拉都拉不起来。你只好深呼吸,用上你全身的气力,防止自己被他带趴下。他的面孔不像这个国家的人。这里的人五官没有这么深邃,发色没有这么浅淡;这里的人身材没有这么高大,肩膀没有这么宽阔;这里的人声音没有这么低沉,语言没有这么奇怪。
语言?
你反应迟钝地去看他的脸,那脸上的悲伤退去稍许,渐渐被归于平静,你扶他站稳,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听到他说话了。
“哈,哈喽?”你绞尽脑汁想出一句打招呼的话。但是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手臂还挂在你背后,他半个人都靠在你身上,现在你却跟堵塞了脑孔一样想不出半句外文。更重要的是,你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因为他的眼睛压根没睁开!
不是吧。你皱起鼻子,打算找冯回帮忙。耳绿还没还,你正要用店里的公频联系,突然身上的重量一轻,身边人呼吸的速率也恢复正常,听起来和常人无异。
然后你猛地想起是哪里不对劲了。
吧台管理。
店里明明有独立的垃圾通道,他为什么特意要自己出来倒;还有管理是个很普通的国人,平常也都挺沉默寡言,是个不插科打诨,不开小差,上班从不迟到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瞳孔。
想清楚这个厄诺题的一瞬间,你就摆出要奔跑的姿态,你很清楚,答案现在只有一个。
他们的目标物很可能和你们一样!
而冯回现在一个人,处境很危险!
可很明显,刚才还一言不发的醉鬼反应比你快多了。他打开那个被你随意丢在桶里的垃圾袋,从里面拿出一个满是圆孔的球——那里面不是垃圾!你震惊地看着他。
之后你目瞪口呆地看着男人打开那个球一样的装置,然后你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哦对了,在这之前,你突然想起来,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诶因尼可司喏阿特划歌呗Einyjniksreathgirb。“你回想到,默默跟着他念这句你恰好知道意思的Ω语。
这句话的意思是——今夜,星星好亮。
隐约有人从黑暗后问你:“你叫什么?”
你的意识在这之后沉寂下来,不然你可以回答他。
我叫易开心,混蛋,你这个混蛋又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