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勇到史屯时天刚黑,让一场雨浇得里外透湿。他是从陆军医院找了辆熟人的吉普车把他送来的,司机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赶回城。没走两步,天下起大雨来,他想上街上的谁家借把伞,又不愿人看到他回来,就挺着让雨淋。葡萄家的门没锁,他一路喊着就进去了。他跑进葡萄作堂屋的窑洞,不见她人,不过灯是点上的。他脱下当外衣穿的旧军装,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织布机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织一块白底蓝条的布。是织的褥单。没坐一分钟,他站起来,朝隔壁的窑走。一边走一边叫唤:“葡萄!看你跟我躲猫儿!……”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都喜得打呵呵。葡萄睡觉的窑洞也空着。
厨房和磨棚都没葡萄。老驴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换换蹄子,接着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时,发现葡萄正坐在织布机前换梭子。
他说:“咦,刚去哪儿了?”
她看看他,脸是冷的,眼睛生得像她刚刚给买进孙家。她说:我能去哪儿。她站起来,弹弹身上的纱头。
“出去了?”
“嗯。”
他看看她,没泥没水的,不像刚从外面回来。但他明明是哪儿都找遍了,也没见她影子。他上去搂她,她身子一让。
“就是那次怀上的?”他还是喜呵呵的,“看你还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儿子没爹了。”他又上去搂她。
“说啥呢?”葡萄的身子再一次从他怀里绕出去:“怀啥怀?”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识逗。”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见识的样子。“你说,星期四早上为啥来找我?你是不是来告诉我:我要做爹了?”
“是又咋着?”
“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
她不说话,就瞪眼看着他,好像她想听的话他还没说出来,她等着。
“咱有两间房,生下孩子,也够住。我算了算,从那回到现在,这孩子有一百来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个闺女,就叫进,是个儿子,就叫挺。现在兴单名儿。”
她还是没话,还是等他往她想听的那句上说。
他一身湿衣服,到这会儿才觉出凉来。他说:“给我拿块手巾去,看我湿的。”
葡萄这时开口了。她说:“孙少勇,你做梦,我啥也没怀上,就是怀上了也不是你的。”
少勇一下子傻了。
“走吧。”
“葡萄,二哥哪儿得罪你了,你怄这么大气?”
“你就认准我怀上了?”
“我是医生。”
“那你能认准我怀上的就是你的?你能和我快活别人就不能?我守寡八年了,闲着也是闲着。”
孙少勇来了气性。浇一场大雨,到了她这儿让她满口丑话浇得更狠。他负气地拎起又冷又沉的湿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缝百纳的油布伞扔在他脚边。
“葡萄,你心可真硬。”
“赶上你硬?”
一听她就还是为孙怀清的事不饶他。他走回史屯街上,雨下得家家关门闭户,灯都不点。他走到街上的小客店,好歹是个干燥地方。不过他一夜没睡成觉,臭虫、跳蚤咬得他两手忙不过来地抓搔。还有满肚子心事,也不停地咬他。下半夜他干脆不睡了,敲开掌柜的门,跟他买了两包烟一瓶烧酒,抽着喝着,等天明雨住。
他爱葡萄是突然之间的事。就在她和陶米儿为抢香皂打架的第二天。葡萄在坡池边挖出黑泥来坑布。她在坡池那边,他在这边。他见她把挂到脸上的头发用肩头一蹭,但一动,它又挂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出话来和她说,连“哟葡萄,是你呀?”或者“葡萄,坑布呐?”那样的废话也说不成。他越急越哑,干脆就想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葡萄是在他要逃的时候发现他的。她居然一时也说不成话。两人都那样急哑了。那天夜里,他躺在土改工作队的男兵们闹人的呼噜声里,责骂自己,不让自己去想葡萄。最后他赌了自己的气,心里说,好吧好吧,叫你想!你去想!其他什么也不准想,只去想葡萄、葡萄!他真的就放开了去想,痛快地想了一个多钟头,最后睡着了,睡得很香。
再往后就是磨棚的黄昏,那之后他不再想东想西,全想定了。葡萄得是他的。葡萄和他说了那个琴师,也没让他受不了,因为他想不论怎样,葡萄就得是他孙少勇的。
这不都安排好了吗?先是没了弟弟铁脑,后是没了父亲孙怀清,葡萄给彻底解放出来,是他的。似乎也是一种高尚的美好的新时代恋爱,孙少勇心里都要涌出诗了。
红薯窖往深里挖了一丈,又往宽里挖出不少。现在孙怀清躺乏了,能站起来,扶着地窖的墙挪几步。葡萄把他藏在屋里藏了一个多月,到他腿吃得住劲能踩稳红薯窖的脚踏子了,才把他转移下去。让他下窖那天,她用根绳系在他腰上,绳子一头抓在她手里,万一他踩失脚,她能帮着使上劲。一个多月,他在屋里渡生死关,葡萄得点闲就去地窖打洞。她总是夜深人静赶着老驴把挖出的土驮走,驮到河滩去倒。
这时的红薯窖里能搁张铺,还能搁张小桌,一把小凳。墙壁挖出棱棱,放上小油灯,军用水壶,一个盛着干粮的大碗。
孙怀清和葡萄平时话很少。最多是她问他伤口疼得好点不。他的回答总是一个“嗯”。
把他挪到下头的第二个礼拜,葡萄送下一碗扁食,一碟蒜和醋。她用篮子把吃的搁在里头,万一碰上人,就说她去窖里拿红薯。不过她仔细得很,一般都是等各家都睡了才送饭。
孙怀清尝了两个扁食,韭菜鸡蛋馅。葡萄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呼啦呼啦扯着纳鞋底的线。
“淡不淡?”她问
“中。”他答。
“养的几只鸡下蛋了。”
他没说什么。什么“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之类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什么“孩子你何苦哩?为我这么受症”之类的话,说了也没用,他把葡萄从七岁养大,她有多死心眼别人不知,孙怀清还能不知?那天他两个直打虚的脚踩在窑子壁上掏出的脚蹬上觉得一阵万念俱灰,他抬起头,见葡萄脸通红,两手紧抓住系在他腰上的绳子,绷紧嘴唇说:“爹,脚可踩实!”他不忍心说什么了。下到窖底,他喘一阵说:“让我利索走了不挺美?”他听她在地窖上边愣住了。他从那愣怔中听出她的伤心来,爹这么不领情。
他不和她说孙少勇的事。他什么都明白,她明白他是明白的,话就没法说了。说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孽种大义灭亲不得好报?说这种叫他们自己老不高兴的话弄啥?说好歹他混成了个拿手术刀的,葡萄你嫁他以后不会太亏。这种事葡萄不说穿,他是不能说穿的。就是自己亲闺女,男女的事也不能由爹来说穿。传统还是要的,尽管没了门面了。他每次只问她自己吃了没有,别尽省给他了。葡萄总说够着哩,一亩半地种种,收收,纺花织布去卖卖,够咱吃了。她说分到的几棵槐树可以砍下,做点儿家具去卖,攒钱买头牛,能过得美着哩。
吃也不是最愁人的。孙怀清吃着温热的饺子,听葡萄呼啦呼啦地扯麻线。他给醋呛了一下,咳起来,伤口震得要裂似的。葡萄搁下鞋底,赶紧给他擦背,一手解下头上的手巾就给他掩嘴。他们说话都是悄声悄气,有喷嚏都得忍回去。万一有人从窑院墙外过,听见他咳嗽他又得挨一回枪毙。
平定下来,他也没胃口吃了。葡萄拿起鞋底,眼睛看着他,想劝他再吃几个扁食。他突然笑笑,说:“这会中?”
葡萄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样躲会中?这能躲多久?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能保准不闹个头疼脑热,风寒咳嗽?
葡萄说:“有空再给这窖子挖挖。”
孙怀清也明白她的意思。葡萄是说:真正愁人的事是没有的。把红薯窖再挖大,反正这里没别的好,就是土好,任你挖多大多深也塌不了。这就能躲舒服、躲长久了。躲一步是一步,这里什么事都发生过:兵荒、粮荒、虫荒、人荒,躲一躲,就躲过去了。
葡萄又说:“再买些石灰,给抹抹。”
孙怀清想,那样就不潮湿了,点盏小灯,也亮些。
她见二大手摸腰带,便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火柴。
“人外头都不使火镰了。”她说。
地窖里氧气不足,火柴擦着又灭。她抬起头,看看挖得坑洼不平的窖顶。
“打个气眼?”
过了十多天,红薯窖添了个碗口大的气口,白天用木板盖住,上面盖上土和草。葡萄和泥脱坯,想把窑院的拦马墙加高几尺。垒墙的时候,她请了冬喜和春喜兄弟俩。她一个年轻寡妇独住,墙砌高些村里人都觉得合情合理。春喜十五岁,说话脸红得像初打鸣的小公鸡。成立互助组,是春喜跑来告诉葡萄的。他说俺哥叫我告诉你,咱两家互助了。第二天冬喜来拉葡萄的老驴去史屯街上卖芝麻,葡萄才明白互助是什么意思。有时葡萄自己把自家地里的活做完,春喜跑来,急赤白脸问她咋就单干把活做完,不让他和她互助互助。葡萄心想,自从把五十亩地分出去,自己都快闲坏了。种一亩半地也叫种地?葡萄老烦没活干的日子,那可把人闷死了。
葡萄发懒是收谷子的时候。她觉着自己身子老沉,坐下就不想站起,站着就不愿走动。这时她夜里常给肚里的动静弄醒,醒了便要跑茅房。谢天谢地,总算能穿厚衣裳了。她用根大布带子把肚子紧紧缠裹上,裹得人也硬了,腰也弯不下。这时春喜来,就发现葡萄的活全留在地里等他。有时等着春喜的还有几张菜馍,一碗蒜面,几块烤红薯。春喜也不那么拘束了,吃了东西嘴一抹就说:“嫂子,让我好好给你互助互助!”
谁也没发现葡萄的身孕。冬至史屯办村火,妇女会组织闺女媳妇唱曲子戏,宣传婚姻自由,有人提出好几年没赛秋千了。人们便想起魏老婆儿和王葡萄赛秋千的事。几个闺女、媳妇约上葡萄去史屯看赛秋千。
秋千上挂着绣球和彩绸,五十个村的妇女会都选了代表参加比赛。赛秋千的闺女、媳妇全穿上社火的绸罗裙、缎子衫。裙子又脏又破,不过秋千上飞舞起来也好看得很。
春喜和冬喜都在边上耸勇葡萄上去,葡萄只说等等。
一个魏坡的媳妇有三十五六了,上了秋千便喊王葡萄,叫阵说王葡萄在哪儿?站出来!她秋千打得最高,下面人一喝彩,她就再鼓劲,再打挺,秋千悠得下面人都吞冷气。她又叫一声:王葡萄,敢比不比?她两腿下蹲,屁股往下猛沉,把自己悠上半天高。她突然“哎哟”一声,人们一看,她的棉裤落到了脚跟上,接着一根红裤带飘扬落下。破烂的罗裙开花了,魏坡媳妇手也算快,没等人看清什么就把棉裤提在手里。她又喊王葡萄,说要比都得比,比比单手。……下面男人都怪声吆喝起来。
春喜突然叫起来:“王葡萄在这儿呢!”
葡萄咬咬牙,说:“比!”
魏坡媳妇着陆了,说:“单手?”
“单手!”
葡萄踏上秋千板,居然身轻如燕。人们都说:漂亮!这才有看头!不比魏老婆儿年轻时差!
魏坡媳妇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指着快要入云的葡萄说:“单手!单手!……”
所有脸都高兴得红亮红亮。谁也没看出葡萄现在一个腰身有过去两个粗。新社会幸福生活把人吃胖了,正常得很。这一带的人都拿“胖”夸人。人群里有一张脸白成了纸。大家都在兴头上,疯得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孙少勇煞白一张脸站在人堆里,也没人留神到。他一下长途车就看见飞天的葡萄,一口气跑过来,两手攒拳,脚趾紧抓鞋底,上下牙关死死咬合。他怕自己一失声叫起来,让葡萄分心,从半空中摔下来。魏老婆儿摔死后这么多年才又有人赛秋千。
葡萄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这生坯子还敢和人赛秋千。不仅赛,还赛单手秋千。少勇肩上背了个部队的帆布包,里面盛着两斤炼好装在锅饭盒里的猪板油和两斤砂糖。他看葡萄两脚着陆,手松开了秋千绳,他上去拉着她就走:“还要命不要?!”
葡萄想挣开他的手,但一看他脸色,没太犟。他拽着她胳膊一直从人群里出来,才说:“你死死去!”
葡萄明白他真心要说的是:你死就罢了,别把我孩子也摔死。
她甩开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个上秋千的闺女,没注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么皮。人们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声音掩住了。葡萄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拉我干啥?!”
一看她还是两眼发横眉发直,少勇泪都上来了。他又怕她看见他的泪,自己调头就往长途汽车站走。果然,葡萄心酥软下来,跟上他。
一前一后走了半里路,少勇进了一家陕西人开的羊肉馆子,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羊肉汤,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汤从烫到凉,两人都没动。
少勇说:“你说你想咋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话不用说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腻腻的筷子在桌上划。桌上一尽黑油泥给划出圈圈、杠杠。她当然知道他那个“咋着”是问的什么。他问她:还不结婚肚子再大你咋办?他还问了一件事:上回你说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话?
葡萄把羊肉汤一口气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气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么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横着一抹,说:“孙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里。
“是谁的?”
“史冬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