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影疏斜昏黄,青玉正执了把铁铲蹲于苗垄间松土锄着席地滋生的杂草,果子狸意态阑珊,挂在一只粗枝上啃红果,像是坐立皆是不舒畅的样子,翻来覆去个不停,不时来个倒挂金钩,观察下方青玉的举动。
“弄好了没?小果饿了——”
“好了没?小果好饿好饿啊——”
青玉并不觉烦,它问一次,便耐心回一次,绵长的语调拖长如歌。
“就快好了。”
“快了快了。”
然而青玉还是不紧不慢地清理着,日歇月出晚风穿户之时,方汲了水来将满手的泥垢洗净。果子狸抱在枝上酣睡沉沉,也不知何时絮语止歇的,换了颇有韵律的呼噜声与竹草花树间流转的虫鸣此起彼伏。
晚春夜来微凉,青玉抱了它回屋搁在竹篮内,便悄悄地到厨房去。青石幽绿光芒瞬间亮堂满屋,破窗残照落在临屋的田苗上,似能看清了其根其茎的潜滋暗长。入锅的鲜菜榨出水来,期间亦参杂有新摘的几叶,诉说着各自千篇一律的归宿——盘中之餐,平凡到断不可缺的用处。
待饭做完,青玉才去推推果子狸。悠悠转醒来,果子狸睡眼惺忪,兀自呆坐了会儿,才展了活泼的模样,熟稔攀下竹篮。
“嗯——,睡觉果是养精神最好的办法,仿佛饥饿的感觉淡了好些,前几天熬夜少睡的,只这短短几个时辰便补了回来,还更觉爽朗气清了呢!”
青玉将它遮了眼的皱巴巴乱如草垛的毛拢在边上,依稀还能从稀疏的几绺中看出黑紫的皮色来,与边上的肉白格格不入。
“俗语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熬夜便如蚁穴蚀堤,天长日久是会把身子拖垮的。看你这熊猫眼深的,消耗的精神哪里是能轻易补回呢!以后可别再耽于一时快活,伤了身子老来后悔不及!”
果子狸却仍倔强不驯。
“俗语都是俗人说的话,又不是君师圣贤写在书本上的大道理,根本就是不作数的,都是混话!”
“圣人的话固然是重要的,但芸芸众生毕竟是多数,俗语能流传千古的,做到家喻户晓的,人人口耳相传的,都是大家在生活中总结的教训。譬如小果你跟随长兹山长做了这许多的事,不也是逐渐积累经验,而后能更为驾轻就熟,不也是学了以往的得与失么”,青玉佯着肃然撇嘴,正经道,“小果你,可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哦。”
“我……”
青玉见它又不自觉地搓着两只肉乎乎的爪子,羞赧又不愤的样子,便粲然一笑,抱它在肩头。
“小果毕竟还年幼,偶尔不眠也是无妨,以后无论姐姐在与不在,可都要记得珍重自身。”
“姐姐……姐姐说的,小果一直都听从。”
“嗯,好了,趁晚饭正热着,咱们快些去寻青慈奶奶来吧。”
“对呀,小果竟一时睡忘了,晌午后朱雀来通知咱们奶奶要住在水竹轩呢!”
青玉于是召唤出竹节来,只见她在翻出内里的袖口一抽,便有一根细如蚕丝的青色线条缠绵而现。青玉捻着线在竹节鼻前停驻片刻,也不见她同以往般告知去向,竹节便吱吱轻鸣着飞了出去。
果子狸好奇看向青玉裂了的袖口,感叹那绣工了得竟是难勘出缝制的同时,亦是惶惑不知青玉此举的意思,脱口便问了出来。
“好端端的补线,姐姐怎么拆了?”
“袖口处这道缝隙是青慈奶奶给缝的,奶奶的绣工宛若天成,线头几乎都在衣里。竹节鼻子灵敏,又训练了它许久,定能嗅出奶奶残留的味道,这会儿奶奶不定在何处,倘若正赶在路上,林中小径多,咱们跟着便能寻到她了。”
一丝浅笑如丝如线划过白玉似的皮肤,缓缓推送来心底里一抹隽永的暖意温情。与她青衣一色的线难找,其实青慈功夫了得,大可换了其他颜色的来用,也未必会看着良莠。可她非执着于一样的色泽,亲手备的材质染了一盘的青色线来。
那么多的青线,大概织成布匹裁出件衣裙也是用不完的吧!遐想间,听得果子狸惊喜道:
“在那儿!”
林间晚照,漏在她通身的叶片,如镶了满衣的暗纹碎花,苍苍老态隐匿,宛若姗姗迟来的佳人,素手抱琴,青玉直觉天上人间,再找不出这般的优雅步态。
竹节已然飞在她身畔。
青玉箭步过去,祭了青石来放出十足的光芒,搀上前去。
“奶奶——”
果子狸亦是将青慈怀中的琴抢来,此刻它的力士与绅士风度倒是格外凸显,也随着青玉嗲嗲唤着:
“奶奶好。”
幽光下的她依旧宁和,与兴乐镇时夜籁青灯中感受一般无二,让人心归于宁静致远。
“你是玉儿的小弟弟,小果吧!真是懂事的孩子。”
果子狸初初见着青慈,惊讶道:
“您知道我?原来我果子狸果真是如此大名鼎鼎呢!”
“确实如此,奶奶来时听得霄儿说起你,直夸赞个不停。”
“真的吗?”,果子狸滚圆的眼珠滴溜溜转动,“主人夸了我,我被主人夸了!嗯,奶奶快些告诉小果,主人都夸了些什么?”
如此青慈便和蔼地娓娓相告。
青玉心中安然了许多,能被它岔在这轻松的话题上,比之它一个不小心问这断了的琴,真是好太多了,于是笑着嗔怪它莫要过分得意了。
如此打闹嬉戏了一路,到了水竹轩。一并用了晚饭,青玉打发果子狸早早睡下,不可扰了青慈休息。果子狸本是准备着彻夜长谈的,听青玉这么说,也觉自己的想法太过稚气,爬回竹篮中闭着嘴静了不多久,便觉困意沉沉,一股脑儿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很快睡下了。
青玉铺着床,虽是独床,睡下两人也足够,因着荷叶时常宿在这儿,被枕什么的也都是双份,如此很快收拾妥当,青玉便问庭院而去。
月色皎皎,直如满月时分,亮如白昼,惹人贪看。
青慈端坐在石凳之上,面朝月光,打量着圆桌上澄明的断琴,琴旁是一卷厚密的青丝。青玉见她如斯认真,嘟了欲喊出的声儿,祭出青石幽光来为她照着。
青慈银发拨转,目光定格在青玉托石的手上,只是缓缓地,将青石放在桌上,拉了她的手来,翻出那道拆线撕裂的袖口,穿针引线缝补起来。
青玉自是记得分明,待青慈绾结咬了线,方道:
“奶奶您是要用这线作琴弦吗?”
“这架七弦琴是长葛最爱,不能一直断着,断了,总是可惜。”
青玉心下感动而沉痛,忙道:
“玉儿知道一个巧法,只要弹上那首曲子,断弦便会自个儿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