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先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室，室内灯火幽暗，让人无法分辨白天夜晚。借着半点灯火，依稀可见自己身下，铺着些许稻草，当做床铺。地面坑洼不平，房顶的水珠滴落，在积水上掀起道道涟漪。四周是斑驳泥墙，没有窗户。一道窄门，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却还被一扇铁栅死死守住。
继先稍微清醒，想起昨晚经过，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身处雁翎卫诏狱之中。雁翎卫贵为韩王近卫，自然享有特权，可以绕过有司，直接将嫌犯落狱审问。这其中既有外国的间谍细作，也有国内对韩王心怀不轨之人。诏狱不属五军编制，而是自成一系，唤作“飞鹰门”。盖因其门下部众，不穿盔戴翎，而是着便装，配一块铁牌，其上雕刻一只飞鹰，故而得名。
飞鹰门成员只从五军现役士兵中选拔，其选择标准，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凡二字。平凡的样貌身材，平凡的举止谈吐，无需个性，但稍作乔装，就能成为任何人。但凡选中之人，从此便音信全无，仿佛人间蒸发。
飞鹰门自打韩国立国之初，便已成立，百余年间，虽然一直低调行事，但坊间的传闻却是越来越多。其中大部分，都是市井戏说，不可当真，普通百姓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只有城西的飞鹰堂，因为此处乃是飞鹰门的大本营。因为保密的需要，韩王当年特命在城西为飞鹰门单独建府，这便有了现在飞鹰堂。
飞鹰堂院落虽大，但经年累月，不见人打扫，围墙上布满荆棘。而正门之上，既无牌匾，也无人站岗，乍看之下，好像荒废已久。但城中百姓，无人不知道飞鹰门的厉害，故而飞鹰堂又被百姓唤作“活人墓”。
陈继先估计自己此刻正在飞鹰堂中，虽然同为雁翎卫，他却从不曾到过此地。原来继先入伍从戎，只想明刀明枪的上阵杀敌，对于细作密探之类，从来都不感兴趣。故而日常办差，就和飞鹰门绝少往来。即便偶尔抓住两个钦命要犯，也都是飞鹰堂的人上门提人，无需动身前往。
继先发现囚室另一侧，也铺了些稻草，上面横卧一人，身形消瘦，衣衫褴褛，却有几分仙风道骨。他面朝墙壁，须发尽白。继先心想，此人不知是何处高手，如非亲眼所见，竟完全察觉不到一丝气息。
继先正欲起身施礼，刚要开口，不想那人却抢先发话：“小兄弟，你岂不知道这诏狱中的规矩？大家同台吃饭，各自修行。你知道得越少，或许活得才越久。”继先大惊，那人并不回头，却好似脑后长眼，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原先见他须发尽白，以为是个年迈老者，不过刚刚听其所言，虽然音量不大，却气韵十足，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反倒像一个壮年男子。
继先却一脸轻松，说道：“今日遇到前辈，实乃三生有幸。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断不会过问前辈过往，更无从了解前辈志向。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同室相处，如蒙前辈不弃，我们就聊一聊当下。”
那人听罢，大笑三声，转过身来。他面色红润，一看也就四十出头，不过那一双眼睛，却让人感觉无比深邃，好像经历了无数的惊涛骇浪。他依旧侧身平躺，说道：“这个主意不错，老夫就与你说说当下。”
不等继先开口，那人便如连珠炮般，一口气将继先救驾韩王，反致太子遇害一事说了出来。继先十分惊讶，不想此人身处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消息却如此灵通。那人见继先呆在一旁，嘴角一笑，继续说道：“小兄弟，你莫要惊慌。老夫在此，已经不知多少年头了，牢头们和我关系都很好，常常人未押到，他做过什么，将来如何下场，我全都知晓了。”
继先说到：“前辈能探人底细，这个我信，可说到知人未来，岂不是和占卜算卦一样，都是些虚无之谈，不可尽信。”
那人再笑三声，捋须说道：“小伙子，正所谓天外有天山外山。即便是占卜算卦的半仙，也不可小视。不过老夫却和他们不同，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阅人如读书，老夫自打进了这间牢房，便不曾出去过。和小兄弟你一样的室友，少说也见过百人。”
听到此处，继先不由睁大双眼。那人早已看在眼中，继续说道：“这些人在这里待的有长有短，长的三年五载，短的一时半刻。老夫闲来无事，观察打量，便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所在。久而久之，便阅人无数，自成心得。”
继先忙问：“前辈神通广大，请受在下一拜。既如前辈所言，不妨看看在下，此番入狱，究竟是福是祸？”
那人收起脸上笑容，细细端详一番，说道：“我看小兄弟印堂发黑，再加上太子身死，你有不可推卸之责，现在的处境着实不妙啊。”他故作停顿，面色凝重道：“只怕将有杀身之祸。”
继先略微低头，思量片刻，却好似茅塞顿开，起身笑道：“生死各安天命，我已然尽力，问心无愧。纵然力有不逮，不能保太子周全，要杀要剐，也绝无怨言。”
那人听罢，再起笑容，抚掌说道：“小兄弟果然痛快。老夫阅人无数，相似的话语，也给不少人说过，唯有小兄弟你能够泰然处之。”说着便伸手往草堆中翻找，居然摸出来一个酒瓶两个小杯。继先又是一惊，心里暗暗佩服。
那人说道：“天道虽有定数，却并非一尘不变。正如圣人说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古无人能参透生死，很多人眼看无望，便随波逐流，最终自然是折戟沉沙。不过小兄弟你一身侠胆豪情，临危不惧，或许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今日便用我藏了多年的美酒，为你送行。”
继先结果酒杯，问到：“好端端的，何言送行？”
那人一指门口，笑道：“你往门外听，可有声音？”
继先侧耳一听，果然传来阵阵脚步，有四五人之多。响声由远及近，甚至能听清牢头手里的一串钥匙在相互碰撞。
继先对那人说道：“今日得见前辈，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临别在即，不知能否一知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却笑着背过身去，说道：“姓名只用凡尘中，你我身陷囹圄，姓甚名谁，无关紧要。更何况小兄弟今日一去，万一有去无回，便知我名，也无用处。如若绝处逢生，我想我们有缘自会再见。”
此时，牢门一开，牢头门外喝到：“陈犯继先，速速出来，今日要提你公堂过审。”
继先双手抱拳，对前辈说道：“后会有期。”前辈依旧背身，只微微点一点头。
继先出得门来，见牢头身后，是四个雁翎卫，按剑而立，神情肃杀。看相貌，并不认得，估计是从其余四军抽调而来。四人护在继先四围，将其带入一个房间，此处空间非常宽阔，足有三层楼高，围墙屋顶皆用石块堆砌。墙上并无窗，室内全靠灯火照明。继先心想，此处应该是在地底。
一个雁翎卫舞动手中灯火，远处黑影中居然也亮起一盏灯火，遥相呼应。灯光亮处，居然传来阵阵马蹄声，一辆马车从黑影中慢慢浮现。为首的雁翎卫，对陈继先冷冷说道：“上车吧。”
继先入得车内，却见车厢四面皆被围死，只在顶棚有一道铁栅栏尚可通风。车轴转动，却不知驶向何方。继先看一眼身边的士兵，各个正襟危坐，如同石像一般，于是便索性闭目养神。
不知行了多久，眼前一阵强光打来，耳边还伴随着隆隆的响声，继先睁开眼来，透过头顶的铁栅栏，居然见到了蓝天白云。不过这份欣喜片刻之后，便被无聊淹没，继先只好继续闭上双眼，随着车身摇晃。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还是那个雁翎卫，猛地将继先推醒，说道：“到了，下车。”继先终于呼吸到了地面的空气，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王宫之中，站在中军卫所的门外。
继先倒吸一口气，迈腿进入内堂。只见当中高坐者，正是卫长张平。以中轴为界，五军指挥使分坐两旁，各军统领校尉，则坐在指挥使身后。
继先双眼在堂中飞快搜索，不为别人，只为苏子眉。扫视一遍，却不见她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不知她现在如何。不过他转念一想，子眉姐姐身手不凡，断然不会有事。反倒是今日各级将官到齐，只怕事态严重，有人要拿自己杀鸡儆猴。幸亏子眉姐姐不在，不然又要惹她担心。想到这里，继先反倒感觉欣慰，嘴角也不由浮起一起笑容。
不想却听得身旁有人喝道：“公堂之上，岂可放肆？”继先一看那人，宽脸虬髯，一道疤痕竖着贴在左脸上，原来是左军指挥使潘世义。继先对此人也是略知一二，他和韩德同期考入雁翎卫，在军中服役了四十多年。论资历，两人起鼓相当，论武功，也是不分伯仲。但如果说起两人在雁翎卫中的功劳地位，潘世义却始终比韩德矮了一头。潘世义本来性格火爆，上阵必争人先，却被韩德踩在脚下四十年，心中始终不服。他身为左军指挥使，一有机会，便会与中军为难。
潘世义说道：“中军之中，如果都是这般轻浮之人，如何保卫王室安全？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韩指挥就是这样带兵的吗？”说完瞟了韩德一眼，却见他双目微闭，全然不为所动，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被张平伸手止住。
张平说道：“今日是要弄清太子遇害真相，诸将就事论事，不要牵连附会。”然后对站在堂中的继先说道：“陈继先，你追击刺客的经过，我已经知晓，不过太子遇害，事关重大，不可不查，今日众将都在，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完张平眼神示意，一个副官走上前来，对众人说道：“下官奉卫长之命，在现场调查走访，当晚情形，确实如陈继先所言。不过我调查了刺客所用兵器，却有新的发现。”副官把手一招，两个兵丁手托铜盘，走到中央，一个盘中，是一把长剑，另一个盘中，则是三副吹管外加数枚铁针。
那副官说道：“这些便是那晚刺客所用兵器。”他拿起一支吹管，说道：“这个暗器，名字唤作‘飞魂针’，射程五十步，所发铁针，为精钢所铸，长余一寸，却轻巧无比，发射时几近无声。而据我所知，普天下用这暗器的，唯有秦国玄甲军。”
“玄甲军”三字一出，场下众人，无不惊讶。
那副官走到长剑旁，继续说道：“再看此剑，长足有四尺，而山东六国之剑，不过三尺五寸。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剑身越长，于战越是有利，不过对剑身韧性要求也更高，不然便会轻易折断。眼下只有秦国的柔剑法，能铸成此剑。”
副官一边说，一边拿起长剑，说道：“此剑剑身之上，有波浪花纹做装饰，众所周知，秦国五行主水，玄甲军所配宝剑，就是这般样式。此外，我们检查了刺客的遗体，他们右臂之上，皆纹有一条黑鱼，秦国五行主水，崇尚黑色，秦国有一说，百万秦军如江河，玄甲军便是这江中之鱼，鱼游水中，无往不利。从这种种情形看来，这批刺客确实与秦国有关。”
堂下众将听罢，议论纷纷，大多面露难色。张平看在眼中，知道诸将心生畏惧。于是赶忙转换话题：“刚刚说到的刺客，全都畏罪自杀，可见我雁翎卫威名远扬。不过东宫太子却遭其他刺客偷袭，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
副官说道：“下官也细细查过，东宫并无刺客遗留之物，现场除了御膳房李公公外，并无他人幸存。可惜的是，李公公第二日还是伤重不治。”
听到此处，陈继先深感惋惜，李公公当晚的提醒言犹在耳，他人却已经离去，和他一同离去的，还有真凶的线索。
副官接着说道：“目前唯一可以判断凶手来历的，恐怕就只有遇害者身上的伤痕了。所有的死者，皆是喉部受创，除此以外，别无伤痕。而这伤痕创面极窄，如同一条细线，恐怕刺客的兵器，只能是剑，且必须是好剑。”
副官说着，舞动手中的长剑，继续说道：“而要说到好剑，这里就有一把，故而下官斗胆直陈，这杀害太子的凶手，估计也是秦国的奸细，且武功较闯入正殿的刺客更高一筹。”
张平说道：“如此说来，刺客夜闯正殿，或许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副官答道：“正是。秦国死士，天下闻名。为达目的，不惜性命。正和当晚正殿刺客的行径相符。”
场下一人突然站起，正是潘世义。他双手抱拳，向张平说道：“卫长明鉴，区区几个流寇，略施小计，就将我最精锐的中军，玩弄于手掌之中，这要传了出去，岂不笑话。依属下之见，必须要责罚当事的军官。”
场下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原来其余四军，早对中军独侍王前，心怀不满，此刻见左军领头，也纷纷紧随其后。潘世义眼见众将支持自己，喜出望外，更进一步说道：“陈继先事发时正在东宫当值，自然脱不了干系，不过东宫正统领韩启忠，也要追责。”
不料此话一出，先惹恼了韩德身后的韩启忠。他看一眼父亲，却见韩德依旧闭目而坐，于是干脆挺身而起，走至堂中，对张平说道：“卫长莫听信谣言。当时后宫火大，诸位娘娘，连同年幼王子，皆住后宫，末将心系王室安慰，这才前去救火。索性及时赶到，救下多人，这一点，诸位娘娘皆可为证。”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瞪了潘世义一眼，说道：“若是等其余四军赶到，只怕诸位王室的性命，已经不保。”
张平说道：“启忠所言，句句属实，我今日来此之时，诸王妃还曾刻意交待，全靠启忠救了她们性命，这个韩王也是知道的。不过你一离开，势必削弱了东宫防卫，这该如何解释啊？”
启忠听了一惊，半晌才答：“末将救火在先，太子遇害在后，且我只带走一半侍卫，纵然遇敌，也不落下风，我走前再三叮嘱陈继先，令其小心防备。若不是他擅自行动，又带走一半侍卫，绝不至现在这般情况。”
张平听罢，喝问陈继先：“你可听到韩统领所言，是否还有异议？”
陈继先面无惧色，立刻答道：“没有。”
张平只说了一个“好”字，便侧身对韩德说道：“韩指挥，此人乃是你的属下，我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陈继先也转身看着韩德，要说死，他全然无惧，可韩德将要说出的话，却牵动着他的心。继先入雁翎卫三年，全凭韩指挥一手提拔，平日里两人情同父子，甚至引来韩启忠的嫉妒。不知道此时此刻，韩德会说些什么。
既然卫长亲自发问，韩德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定了定神，捋了捋胡须，说道：“启忠心系王室，后宫救火，实属有功。陈继先擅离职守，陷太子于死地，自然该杀。”
张平听罢，又说了一个“好”字。接着说道：“韩指挥赏罚分明，诸将理当效仿。”随后他脸一沉，唤上卫士，命令将陈继先推出斩首。
陈继先面如死灰，听凭卫士动手。他并非怕死，而是不相信往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韩指挥，居然如此无情。
一切已如铁板钉钉，卫士拖着陈继先刚出房门，却听得一声断喝：“刀下留人。”这声音，刚猛之中带着几分柔情，分明出自女人之口。陈继先猛然惊醒，抬头一看，果然是苏子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