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纬霖抱着满满一油纸袋子的零食下了车,锃亮的皮鞋走到略显狼藉的仓库外时已经染了尘埃,但他脸上挂着的笑意却叫人瞧不出他有半点倦意。
这时候码头上的货并不多,几乎都收进了仓库,只有三号仓库外积了一堆。几个穿着中式短打的男人站在货旁和两个小个子对峙着。江纬霖暗叫不好,快步走上前去。
“我只管收货,货不好就拒收,这是规矩。”小个子放粗了嗓子讲话,但从她背后的一条大马尾暴露了她其实是个女儿身。
其中一个短打男人皱着脸嚷嚷:“少放屁,把货单签了!”话音一落身后的三个男人也跟着附和,气氛紧张起来。
“谁他妈放屁,别挑事我告诉你!”小丫头昂首爆以粗口回敬过去。
“桑宝!”江纬霖打断了针锋相对的两人,把小丫头拉到身边,“你又给我惹麻烦。”
小丫头回头见是江纬霖,抱臂站到一旁:“江大哥,是他们惹事。”说着指向对面几人,“这批货本该是昨天就送来的,迟了一天不说还泡过水。我要是把这批货收下来,那公司损失可大了,这么大的责任我担不起!”
“那只是海上风大浪打的,何况外头还盖着防雨布呢,能叫泡了水吗!”男人指着桑宝,丝毫没把江纬霖放在眼里。
桑宝的火气直窜脑门,把头顶上脏兮兮的渔夫帽摘下往地上一摔,撸袖子就要和他干上一架。好在江纬霖紧紧攥住桑宝后衣领,她像个小鸡仔似的怎么也挣不开。
江纬霖问道:“这批货是中药还是西药?”
“西药,阿司匹林。”桑宝咬牙切齿的回答。
江纬霖听后松开了手,把手里的一袋子零食交到桑宝手里:“给你带的,你要的凤梨酥我没找着,买了别的,你凑活着吃。这儿的事情你别管了,我来处理。”说完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摸了摸,即使在码头放置了片刻却还是湿手,他才转身正视了那男人一眼,“先生您好,我是她的领导,我姓江。由于货品的特殊性,进水了就应当报废,责任在你们,你大概也是第一回压货吧?”他放低了音量像是要给男人留个面子,“同你们程老板讲,改天来上海或是路过上海,都让我江某人尽尽地主之谊,另外——连先生也有别的生意和程老板洽谈。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完笑了笑。
男人一听江纬霖的口气似乎与程老板相熟,于是了然,顺着台阶下不至于吃亏。他跟着笑起来,回头让其余几人过来搬货。
“哎,我们来。”江纬霖叫过了边上战战兢兢一声不吭的仓库小工,“让人来帮他们把货搬回船上去。”引得男人连连道谢。
江纬霖不再逗留,拉着桑宝往仓库里走:“好好说话会不会?我就说你这脾气迟早要出事。”
“江大哥,要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桑宝边说边腾出一只小手捏拳愤愤,“让他尝尝我的拳头了!”
江纬霖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对了,公司新来了一批女装挺好看的,明天去挑两件吧。”
“我不要,我这身挺好的。”
“好什么好,没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你说你这身怎么出席连先生的寿宴?”
“谁说我要去了?那都是你们这种……啧啧,上流社会,军政人士,德高望重的人才去的,我一个看仓库的,我才不去自讨没趣呢。”
江纬霖叹了口气,随即想到什么:“那就当作你的22岁的生日礼物。”
桑宝一听就笑了:“我得过几个22岁,收多少礼物呀?”她抬手扬了扬手腕上的那块瑞士女表,“喏,其中一件。行啦江大哥,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烂泥扶不上墙,你就省点儿钱当老婆本吧,我心领了!”说完坐到一批木箱上翻找着油纸袋里的那种零食,脸上的笑意纯真极了。
小傻子,都花在老婆身上了还不算老婆本呐?
江纬霖看着桑宝,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出所料,从傍晚开始雨就不见停,更有加大之势。又是一记闷雷,伴随着倾泻而下的雨水,将这个还未入眠的城市彻底惊醒了。老天赠与的是一场阴冷又让人糟心的“甘霖”,怕是没有谁欢迎过它,却又挡不住它迅疾的步伐,所以只有接受。像是天性使然的孩童,玩够了自然会走。
可对于那个被大雨困住了去路的男人来说,这豆大的雨水无疑是一根根砸进他骨头里的冰锥。他冰冷的手将唯一可以挡雨的公文包牢牢地护在怀里,而罩在他身上的只有一件单薄的灰色夹棉长衫。湿透了的裤脚正在滴水,打在皮鞋的鞋面上,他簇着眉心又往屋檐下挪了一小步。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这场雨似乎已经大到无可附加。
“诶!师傅!”他忙不迭地取下已经被淋湿的眼镜,反倒看清了正要小跑着离开他视线的黄包车夫。怕他没听见,又提高了音量:“拉车的师傅!”这下子那个踩着雨水埋头拉车的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朝他这儿看过去。“捎我一段吧,离这儿不远……”他吐舌润唇的习惯暴露了此刻内心的不安和无奈。
“好!”老车夫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两三步跑到了他跟前,拉高了雨衣帽檐看了男人一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沾满了雨水的太子镜,看不清镜片下的眼睛,而被雨水打湿一片的长衫只能显得他更加窘迫。
他见老车夫同意便松了口气,总算不至于从头湿到脚。
除了刚坐上车他报了旅社的地址,一路上老车夫并没和他有过什么交流,他也只是反复的擦拭着公文包上的零星雨点,像是精心呵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老车夫脚程很快,才六七分钟就把男人送到了他口中的家,男人也多给了老车夫两成车资以示感谢。看着男人走上台阶,老车夫打算拉着车掉个头,却发现男人走路时左右肩膀上下起伏,虽幅度不大,但细看不难发现他的右腿受过伤。
旅社的张老头不在,男人拍拍臂上的水渍,借着昏暗的灯光走到五号房的信箱前。这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每天都看。他熟练的掏出钥匙,在拉开信箱木门的一瞬间,兴奋的情绪直冲脑门!他的双眼都要发光了,以至于等他回过神来时竟还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里面没有堆成小山的金条,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宝,躺在信箱里的只是一个信封,最普通的那种。尽管只字未写,但他还是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希望是那个人寄给他的,甚至已经笃定一定是他了!
然而下一秒他砰砰直跳的心脏就坠入了冰窖,只是一秒钟的事情。
这不是信纸该有的重量!他猛地拧紧了眉心,撕开信封,两颗金铜色的子弹赫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呼吸暂停了一秒,旋即四处张望的一圈。
这不是那个人寄给他的……他不仅没等来那个人的消息,还被锄奸队的人给盯上了。这里不能再住了,一晚上都等不了,他必须立刻离开!
他带着信封来到二楼,打开房门从床下拉出一个行李箱,把一些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装进箱子里,打算冒雨离开这里。可这时,箱子却如何都关不上了。他探手去摸,急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在摸到箱子底下的隔层时明显感觉到那里有一处凸起,圆形的,像是个徽章。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屋里舜如白昼。他借着这道闪电看清了那个圆形的东西——一枚青天白日徽章。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徽章一动不动,直到闪电后的一声响雷。他才一颤,想起眼下的头等大事是离开这里。
想来也不稀奇,他汉奸的身份并不是什么机密。当年跟着日本人在上海滩行走,黑道白道的人哪个不买日本人的面子。小日本投降后他又莫名其妙的得以脱身,可距离与山风失去联系已有八个月之久,他的身份仍然是一个汉奸,这就意味着任何有心锄奸的人都能查到他,取他的命。这个信封就是一封警告信,这次子弹装在信封里,下次就要送进他脑袋里!
老车夫一直没有离开,看见男人折返也并不疑惑:“先生又要出去?”
男人有些狐疑的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嗨!这不是雨太大嘛,我也避避。”老车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问道,“去哪儿啊?我送您。”
外头的雨实在太大了,眼下除了这个老车夫,可能找不到第二个愿意送他的人了,所以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去火车站。”
老车夫张了张嘴,本想问他这么晚了去火车站干什么,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最后也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又拉上他离开了这里。
男人闭上了眼睛听大雨砸在雨棚上,嘈杂的无法入眠……
连郁苍已经洗完了澡换上一身深色缎面睡衣,他站在楼梯转角处喊住了正要出门的顾思如:“思如啊,这么大的雨还要去?我替你给陆院长打个电话,改天吧。”
踩着高跟鞋的步子一顿,顾思如回头:“都约好啦,淋不着雨,阿海开车你就放心吧。”她说完走出两步又折回去,小跑上楼梯勾住连郁苍在他脸上轻啄一口,笑嘻嘻说,“等我回家才许你睡觉。”
连郁苍喜在心头,也不忘再次嘱咐道:“那你早点儿回来啊。”
知安福利院里,陆梦一倚着窗边有些心疼的看着花园里含苞待放的梅花,她不知道这场大雨会不会把她的花给打坏。转过身坐回到贵妃椅上,拿起刚才读到一半的《钦差大臣》又接着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