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夫还是雨夜的那身打扮,他步子稳健速度平均,让坐在黄包车上唐靖怀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唐靖怀看着老马的后脑勺,讲:“师傅,明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马大良没有停,他想了一会儿,回道:“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儿谁说得准啊?不过晴天未必就好,庄稼闹旱灾都是一个个晴天给害的。雨天也不一定就不好,天降甘露,万物复苏。”
虽然他的话模棱两可,但唐靖怀还是抓到了蛛丝马迹,这趟密会的结果似乎已经展现在他面前了。
知安福利院的花园很大,纯白色的秋千边围着一群孩子,他们因为各种原因而被父母遗弃。陆梦一拢了拢肩上的薄呢斗篷,看着这群在初春暖阳里嬉戏的孩子,觉得他们格外的单纯,干净的能透光似得。
地上的草坪还未复苏,她信步至义工身边提醒道:“别玩儿的太疯了,这儿光秃秃的,孩子们跌一跤不得了。”刚说完,一个孩子就扑在她腿上了,她连忙抱起孩子看,好在没事。看见陆梦一的旗袍被孩子抓皱了,义工一脸抱歉,而她却不在意这些,“谷雨这孩子你要多留心,他走路不稳,跑起来很容易摔跤的。”
“知道了院长。”义工接过谷雨又回到孩子当中去了。
马大良放下黄包车,环顾一圈见眼下石板路上没人,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铁门,回身对车上的唐靖怀招了招手。看着唐靖怀进去马大良才退出来,他清楚知道组织上的决定,所以没有留下的意义,只要把唐靖怀安全送到这儿,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再次来到这里,唐靖怀的心里仍然带有一丝忐忑。在他跌入深渊之后,最先向他抛来救命绳的竟不是自己人。而现在,是去是留,选错一步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坠入了另一个深渊,他想他已无力感受再一次的被抛弃是什么滋味了。
客厅没有人,他不敢逗留太久,一路踏着大理石地面往后堂走。在穿过一条走廊时孩子们也正嬉笑着朝他的方向跑来,义工在后面碎步跟着。
“你是谁?”本已经“呼啸而过”的孩子们因其中一个的调皮多事而纷纷折返回来,围着唐靖怀就七嘴八舌的问起来:“你是谁呀?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去玩儿吧!”
他一时间有些无措,僵着身子不敢开口,而义工又同样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是……我是山海楼……”
不等唐靖怀说完,陆梦一就出现了。她叫义工带孩子们先回去,又泰然道:“唐先生,您来了!”
“是啊!陆院长好。”唐靖怀提着公文包走上前去。
“咱们去花园聊。”陆梦一没有给唐靖怀过多的表情来透露什么,她说完就往花园走。
……
“王妈,晚上不用准备我那份了。”连郁苍吃完饭用手帕擦了擦嘴,对正准备收拾餐桌的王妈说道。
顾思如在一旁上了心,开口问:“你晚上要去哪啊?”
“可不是晚上,我现在就要走了,约了个客人谈生意上的事。”连郁苍边说边搭着拐杖站起来,“我尽量早回来,你不用等我,早点睡。”
这次顾思如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连郁苍极有可能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如无意外,这个人甚至可以关系到那晚他与江纬霖盘出的资金流向。
目送着那辆黑色轿车渐渐驶出视线,顾思如转身上楼,换了一套的枣红色旗袍,叫住了王妈:“王妈,我去公司了。”
“啊呀,那刚才您应该和老爷一块儿走啊。”
“他去谈生意,不去新明百货。”顾思如微笑着穿上薄呢大衣,“王妈您忙吧,我走了。”
“那太太,您路上小心!”
等顾思如出门的时候黑色轿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却也不急,随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去新明百货。”
……
陆梦一坐在了秋千旁的长椅上,给唐靖怀留了位置,她看着他,等他再一次拒绝落座,再一次口不择言,再一次情绪失控!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唐靖怀安静地坐在了陆梦一身边,目光落在跟前,忽然间开口了:“我犯错误了。”
这让陆梦一刚到嘴边的话不得不再咽回去,连忙问道:“犯什么错误了?”
“我昨天……外出了。”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外出?”陆梦一的直觉告诉她,昨天一定出了事。
“昨天是除夕,我很孤独。”唐靖怀说着抬起头看向陆梦一,眼中尽是迷茫,“我没有家人了,我只想要热闹一点,所以我出门了。”他蹙眉继续说道,“后来我险些被军统的人抓住。”
唐靖怀虽然说得很平静,但他的身子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显得很僵硬:“后来有个人救……”
“院长!”突然,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不等陆梦一回应,男人又叫道,“院长?”
唐靖怀看着陆梦一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将前后两次的“不速之客”归纳到了一起,此时竟怀疑起这一切是不是都是陆梦一事先设计好的。
男人最终从走廊出现在门前,油头偏分,朝气英俊,一身国民党军装犹如正午的烈日,刺得唐靖怀忙不迭的躲开了眼。他眯眼起身,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紧攥着一把枪。空旷的花园没有一处能够藏人,所以他索性不躲,静等着男人走到他跟前来。
“院长,原来您在这儿啊,我来看看谷雨。”男人的目光在唐靖怀身上逗留了不到三秒钟,随即就像是没事人一样与陆梦一讲起话来。
谁想唐靖怀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枪指向男人!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陆梦一用力推开了唐靖怀举枪的右手,呯的一声枪响划破天际!
“清北!”陆梦一踉跄了几步回头看向险些中枪的王清北。
咚咚的心跳声砸在心口,王清北趁着唐靖怀愣怔之时上前两三下就下了唐靖怀手中的枪,将他钳制住了。
“老唐你干什么!”陆梦一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她无法理解唐靖怀为什么会开枪。
唐靖怀挣扎了几下并没有挣脱开,扭着头说:“昨天就是他救了我,但他居然是国民党!”
“不是……”陆梦一没有料到王清北会来,而当下也不能把王清北的身份如实告诉唐靖怀。
对于他的甄别还未结束,单单是他昨天私自外出一事就值得怀疑。陆梦一不得不承认,甄别唐靖怀这件事她是很矛盾的。自己与山风并肩作战多年,不仅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更有一层无法言说的感情。山风除了是唐靖怀的入党介绍人以外,更像是他的大哥,一路指引着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地下党员。所以现在要陆梦一怀疑山风的兄弟,她心里极其的不是滋味。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吧。”陆梦一拍了拍王清北,“清北,你让他说吧,我也想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清北点头,从后推搡了唐靖怀一把,狠狠地指了指他。
唐靖怀揉着右臂,以一种不可思议又带有怒意的眼神看着他二人。他连退几步问道:“你们,都是国民党吗?”就像是最信任亲人,前一秒还对你关怀备至,下一秒却将冰冷的尖刀扎进你的心脏,恐怖之极。
“当然不是!”陆梦一害怕刚才的举动会把这位来之不易的同志再一次推向茫茫人海,“你知不知道山风牺牲后,我们花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你吗?”她艰难的撕开心上的伤疤给唐靖怀看,“山风是最早一批入党的优秀同志,他在二十七年二月认识你,因为欣赏你,成为你的入党介绍人,而你在五月正式入党。次年九月,你成功进入日军驻上海司令部任长谷川武的机要秘书兼翻译员。你幼年学戏,半途荒废跟着老乡做生意,后一路辗转来到上海。后来老乡生意失败,你不得已又回到老本行,在祥庆班搭台唱戏。因右腿短半寸只能唱文老生,拿手戏是珠帘寨。”陆梦一声音很轻,“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唐靖怀盯着王清北,他渐渐明白过来,王清北也是“自己人”。
“现在可以交代一下你昨天的举动了吗?”王清北将陆梦一扶到长椅上,“他昨天差点杀了冯元。”
“为什么?暗杀汉奸根本不是你的任务,你的任务就是乖乖待在出租屋里等我电话!”陆梦一听了一肚子气,同时又疑惑唐靖怀的所作所为。
“他现在被抓了,我再没办法亲手杀他了!”唐靖怀对着王清北吼道,瞪圆的眼睛装满了怒火,“我等足足等了八个月零九天!我告诉你,只要冯元能死在我手里,我根本不怕和他同归于尽!”
“他在军统上海站一样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为什么一定要亲手杀他,昨天的情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王清北也颇为不解。
“他应有的惩罚就是——”唐靖怀用食指一字一顿的戳向王清北胸前,“被,我,亲,手,杀,死。”不知何时,他的双眼又盈满了泪水,只是在愤恨的情绪下显得如此狰狞,“他!他冯元!”说到激动处,他一把揪起王清北的衣领,“杀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