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客厅里的白炽灯被唐靖怀打开,泛黄的墙壁却被照得有些闪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干干的。
一个人走近狭小的卫生间,对着镜子用酒精卸下了假胡须。不知是不是呱呱叫大酒店的烟酒熏眼,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眼眶泛红。
再没多久,除夕就过去了,好在今晚我不是一个人。他兀自发笑,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几把凉水,由着水珠从脸颊滑到下巴,最后滴在胸前。
酒精在他的大脑里仍未完全消散,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醉意又悄然而生了。就像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一样,他要醉,哪怕滴酒不沾也会烂醉如泥。
“小禾儿。”
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的本名,一个很遥远的声音。他理应认识的,熟悉的,熟悉到融入骨髓里的。但此刻,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属于谁?
“禾儿,去洗了澡来吃瓜。”
他走到卧室里,没人。又去了灶间,没人。一个大小不过数十个平方的地方几乎是一眼就看完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产生了幻听。然后鞋也不脱,直直倒在床上,抖乱了被子蜷缩进去,像个无助的孩子,又像是个讨人嫌弃的醉汉。
不知过了多久,唐靖怀觉得头很沉,身体仿佛失重了,飘在半空。期间眼前出现了很多片段,非常杂乱,他来不及回忆,下一个片段又向他砸去。
……
「一阵巨响,头顶是轰鸣的直升机低飞而过,敌机丢下了四颗炸弹,几百米开外的几座民房顷刻间被夷为平地,扬起数十米的灰尘。周遭尸横遍野,哀鸿一片。
突突突突——轰!
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震耳欲聋,唐靖怀看见片段里的自己一身破旧的军装,头盔下的脸早已看不清眼睛鼻子。他正在几个沙包堆成的屏障后方换子弹,然后托起那把捷克式轻机枪转身就对着灰尘后几十米开外的人群扫射。
“连长!北路快守不住了!撤不撤!”身后踉踉跄跄跑来一个小兵,头盔歪斜的就要掉下来了。
“撤你妈的头!”他扫倒了几个日本兵后带着小兵退回沙包后,用枪口把小兵的头盔正了回去,皱着鼻子喘气道,“罗店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天,守不住老子就死在这儿!******死了那么多兄弟,我没那张脸苟活于世!”
“是!”小兵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喊着托起枪一阵猛扫,枪声回馈的都是实实在在砸在人身上的声音,这让他的眼睛更红了。
“连长!威子的二排全没了!”小兵带着哭腔喊,“书生带着一排在北路守着,我怕……”
他看见自己的枪管打红了,一枪枪的后坐力让他右臂发颤,但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你怕个屁!他要是敢比我早死,老子掘了他的坟!”
突突两声!小兵突然僵住身子,直直跪在地上伏倒了。
他听不见回话猛然回头,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已经说不出话了,身上的窟窿眼往外涌血,小兵微张的嘴似乎还有没说出口的话……
“志雄!啊——”他此刻已没了理智,没有目的性的扫射,发泄着心中的绝望。
烟尘的对面没了声音……
他趁着空隙把这个叫志雄的小兵拖到屏障后方,抱在怀里:“你他妈给我起来!起来啊!”
小小的罗店几度失手,又被夺回来,这是中国人的韧性。他不知道其他营旅的战况如何,只知道四连的人如果再不来救援,他们整一个三连百来号人就会全军覆没。他不怕死,但他怕跟他一块儿上战场的兄弟们全部战死。
“连长……你活着,第三……三连……就活着……”志雄最终还是没有了气息。
他的后槽牙快咬碎了,血红的双眼干涩的流不出一滴眼泪,内心的恶魔被唤醒。他放下志雄,失去理智的向前冲去,势要将对面的东洋兵挫骨扬灰。
砰——啪——」
哪来的暗枪?梦中的唐靖怀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他伸手想抓住片段中跪倒在地上的自己,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看着自己的右腿和脑袋各中了一枪,他挣了一下,却没能醒过来。
……
像是电影播放师在偷懒,片段突然停止了,紧接着另一张大幕又充满了他梦境中的世界——
「他在一个澡堂外,身上一件白色背心,军裤裤腿卷起,手里抱着脸盆,头发湿漉漉的。
“喂!”他被人从后退了一记,“商禾!北平来了个京戏班子,贴的什么……小商河?”那人一身黄色校军军服,没带帽子。没等他回答,那人笑嘻嘻问:“你不是爱着咿咿呀呀的玩意儿吗?哎,这小商河,是不是粉戏呀?”
“杨淮生,你看什么戏都是粉戏,你心里龌龊你。”他说着走出澡堂。
“你别走啊!”杨淮生小跑到他跟前,“咱们兄弟几个都商量好了,晚上十一点从北边翻出去,戏班子在镇里演,咱们看完了还能开个小灶吃点小酒。回来从西南那角翻进来,那没光,教官看不见。”他为自己周详的计划得意,“怎么样?哥几个一起,逍遥逍遥?”
他听完笑了,不解风情道:“杨淮生,这小商河是说宋金大战,杨再兴在河南郾城大破金兀术,后来误入小商河被射杀的故事。和我爹给我取的这名字没关系,和粉戏更没关系。你这么听下来,是不是觉得很没趣?”
杨淮生的眼睛转了转,无所谓道:“武戏也好,适合咱们这些未来的军官看。”
“我不去了,我要睡觉。”他抱着脸盆往宿舍走。
“京戏你也不看了?!”杨淮生不死心。
“不看了,以后都不看了。”他叹了口气,“进了军校,命大的等着富贵,命贱的战死沙场,这东西以后都不再碰了。”
“你是等着富贵呢?”杨淮生嘘声起哄,手一挥,“随你,那这事儿别告诉教官,否则咱们仨一块儿揍你!”
他看着杨淮生离开,不忘说一句:“冲完澡再回来,把我臭醒了我揍你们三个。”」
唐靖怀笑了,他记得那天晚上那三个家伙还是没有洗澡,一晚上他都是蒙着被子睡的。
片段淡化直至消失,唐靖怀开始习惯看这部“电影”,他等待着下一个片段的出现,贪恋着梦中重现的关于他的过去。
……
街头的暗巷因一盏路灯的损坏显得更加阴森。
一个头顶微秃戴着眼镜的男人在暗巷中来回踱步,步子很碎。刚从仙乐斯出来的女人显得气定神闲,小包里少了那本破书让她感觉轻松了不少,她看过手表后一步步走进了暗巷。
“让你准时,你又提前到了?”林芝葳开口前还未分辨出男人的位置。
“池……林小姐。”男人小声道,“今晚怎么样?”
林芝葳双手环胸,说道:“四个字,有惊无险,廖铮把我当做行动处外勤了。”
“可如果他去行动处长那核实的话,小姐您不就穿帮了吗?”
“哼。”林芝葳冷笑一声,“廖铮和何少良交恶已久,他绝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我而去询问何少良。相反的,他可能会暗中查我,如果有可能的话,到情报处工作就更好不过了。”
“暗中查您?”男人有些忧虑,他始终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秀叔,你是我的老管家,是随我爹逃难来到上海的,我留学回来后你就负责打点我的起居。而我是广慈医院外科护士,我叫林芝葳。”林芝葳勾起薄唇,眼底笑意渐深,“你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叫秀叔的中年男人转了转眼睛,奉承的一笑,又问:“可是小姐,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绕个圈子去认识廖铮呢?你要对付的是……”
“秀叔。”林芝葳脸上的笑意瞬间一滞,“叛逆者固然可恨,但除了他,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她说着忽然就想起一件事,“冯元怎么样了……”
“今天清晨被捕了,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在没有找到他之前,廖铮不会动冯元的。”林芝葳又看了一眼表,一脸轻松道,“秀叔,我们去吃夜宵吧?”
“小姐您自己吃吧,我就不去了。”
“今天这么成功,我们不应该庆祝一下吗?何况今天可是中国人的除夕之夜啊。”林芝葳说着走出了那条暗巷。
“是!”秀叔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