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幽生活一默你会觉得很爽，但生活幽你一默就惨了。
辞职后的永福生意越做越大，没有多长时间就成了青岛港上知名度较高的大烟贩子之一。那些小烟贩们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讨好他，想尽一切办法希望从他手里多捣鼓出几条好烟。甚至在圈内曾经流行过这样一句话说：永福咳嗽，青岛感冒。意思是说一旦永福手里断了货，青岛香烟黑市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由此可见他当年的影响力有多大了。至于说永福折腾了将近两年的香烟究竟赚了多少钱，这一点我确实不知道。这小子，贼着呢，对谁都留一手。不过，通过他不停地往家搬大彩电、电冰箱和录像机等高档电器来看，他确实是发了财，而且应该说是发了大财！
这个期间，“2185”也加入了永福的贩烟行列，不过他只能骑着那辆后座绑着个松下2185电视机纸箱的自行车，去给各个烟摊送货。永福一个月给他一百二十块钱，对“2185”来说，这已经是当时的一笔巨额收入了。我见到“2185”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说实话，我被他那副长相着实地给吓了一跳，用一句青岛土话来形容他，“长得有点儿插巴人了”。我见过丑人，可从来没见过能长得像他这么难看的人，简直不能用一个丑字来形容。
永福在生意场上获得的成功，说实话应该归功于一个人，这人就是素芬她妈。开始是永福一个人折腾，后来素芬她妈也觉得这是一个发财的路径，就嚷着要跟着永福一起下海。与此同时她主动地响应政府号召，在别人还都抹不下面子站街做小生意的时候，她就率先在自家门外搭了个简易的小棚，专门对外批发零售永福从各地进回来的各种香烟。素芬这时早已不去街道服务社糊火柴盒了，就在家看摊，一月下来那收入比糊火柴盒要高得多了。我早就说过，素芬她妈绝对不是普通家庭妇女那么简单，那脑子好使着呢！
素芬母亲大名叫王桂兰，别看名字很土，这可真是一个能耐人。我之所以说她是个能耐人，也许是和她的家境有着直接的关系。她的父亲也就是永福从未谋面的老老丈人，当年是青岛港名气很响的资本家。四方的雅和铁厂、大沽路的瑞祥布庄以及青岛书局，都是她家的产业。这在今天的老青岛的心目中都还有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中山路上的青岛书局，后来就是赫赫有名的外文书店，曾经影响了几代青岛人。
解放以后，素芬的姥爷被划成了资本家。原来属于她家的所有产业，在一次一次政治运动中全部被收缴充公。王桂兰也就是素芬妈一下子从资本家二小姐的身份跌落下来，成了一贫如洗的无产者。因为家庭的成分原因，她连正式工作都得不到，只能委屈地下嫁给了在码头上扛大包出苦力的素芬爸，没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吃饱饭。但是，由于自幼在商人的家庭中受到了很深的熏陶，原始的投机心理也充盈了她的思想。永福陪素芬去外地流产，意外地发现了这条生财之路，素芬妈无论如何也要和永福一起出去进货。俩人从最初的几十条烟开始，发展到后来两个人动辄就是广州上海石家庄的四处跑。无论进口的良友、大剑、希尔顿，还是国产的北戴河之类，总之市场上什么烟好卖就捣鼓什么，一趟下来怎么着也得捣鼓回几十箱，一时他们成了青岛赫赫有名的的“大”烟贩子。
人一旦有了钱，思想就开始发生变化。永福捞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他选择了当时最时髦的行业——开公司。最早开公司的想法并不是永福提出来的，而是他在贩烟的时候认识了两个不该认识的人，一个叫魏宝华，有一个很闪光的身份，是一位作曲家——就是永福陪素芬去禹城做流产时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一位；而另一个则是个女人，叫肖月芹。正是在这两个人的撺掇下，永福的头脑发热了，感觉自己的水平和能力做这点小买卖确实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我想这是永福快速滑落的一个关键原因。当下，永福没有再犹豫，直接就把贩烟所赚到的钱全部都拿出来，肖月芹也凑了五万块钱入股，永福的公司就这样成立了。
这里我要说的这个叫肖月芹的女人，年龄比永福大好几岁，已经结了婚。对象在远洋船上当船员，常年不在家，每一次上岸，就会带回一些各种各样的外国烟，然后由肖月芹出去卖掉。永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了肖月芹。当肖月芹通过别人的介绍第一次拿着几条外国烟过来找永福时，永福眼睛都直了，呆呆地地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很多年后，永福在回忆当年和肖月芹认识的经过时说，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起了他在夜校里先素芬而追逐的那个女同学，也就是后来闹出“尿手上”了故事的那位。因为两个人长得太像了，像得简直不可思议，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但是，这个叫肖月芹的女人一开口说话，永福就失望了，因为她确实不是那个“尿手上”的女同学。肖月芹长得挺漂亮，是国棉厂的纺织工人，因为不愿意上班，再加上男人在船上挣得多，日子过得挺悠闲，不差她在纺织厂做挡车工的那两个工资，所以就在家里泡病号吃上了“劳保”。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一来一往，谁也不知道怎么就“搭伙”到了一起，而且在那一段时间里，永福还真的被她迷得云山雾罩鬼迷心窍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永福和那个女人的公司成立于一九八六年一月份，公司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名字却叫得很大——“宇宙国际贸易有限公司”。那是一个全国都在发烧的年代，好像从哪里吹来一股风，在一夜之间，大街小巷突然冒出了无数个形形色色的公司。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大，什么“太空贸易公司”、“环球总公司”、“银河系集团”等等。乍一听说这名字，就能把人吓得背过气去。我还曾经看过一个更绝的“公司”名号，叫做“世界贸易集团托拉斯”。无论这些公司的名称有多大，其实谁都知道这些公司是做什么的，用比较文明的话说叫做“对缝”，而青岛土话则直接就称呼为“戳狗牙”。说实话，我很佩服青岛方言的这种冷幽默，尤其是在贬损某一人或某一件事的时候，所使用的一些词句有着很高的准确性，且具有相当的杀伤力。譬如把开公司称做“戳狗牙”，想想这词就觉得很搞笑，当然也非常形象。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创造了这么个非常形象的名词，以极其简洁的三个字就高度概括了当年公司风潮的“盛况”， 同时也代表着对喜欢信口开河的人的一种蔑视。
永福的公司我去过，是在热河路一个破旧的筒子楼上办公。在一条飘散着“浓郁”厕所味道的直筒式走廊里，两侧一个门挨着一个门的都是“公司”，每个门口都挂着一个形状基本差不多的铜牌，写着自己公司的字号。我想，在这样一条有着同样的门同样的铜牌的走廊上，不要说谈什么生意，能够准确地记住自己的房间不至于走错门到其他“公司”去，也得具备极好的记忆力。再看看这些公司进进出出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亢奋，逢人就张开血盆大嘴，痴人说梦一般地讲述着一个个童话般的故事，动辄就是一百万吨钢材八千万方木头，如同一个口径下来的天书一样，仿佛整个国家的基本建设的人财物料全部都在这一间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掌控着。而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们，一个个西装革履地夹着皮包人五人六地和下家讨价还价，下了班之后却都挤在小公共上坐马扎子。那年月流行一句话，说如果天上掉下一块砖头砸倒十个人的话，其中有九个是“总经理”，剩下的那个还是“副总经理”。
和那些天天挤“小公共”坐马扎子、见了警察赶紧低头的“总经理”们所不同的是，永福自己有车，而且还是挂着军牌的正装212军用吉普，在马路上警察连管都不管。那是他花了五千块钱从汽车连买回的一辆报废车。其实说是报废车，不过就是参加过一次军演而通过关系当做报废车辆处理的一辆新车。只要是在部队呆过的人都知道，每次军事演习之后，部队都要淘汰掉一批物资，其中就包括各种车辆。凡是部队装备的车辆，一般情况下质量都非常好，即便是处理的车辆，成色也很新，但是处理的价格却很低。很多人都梦寐以求地想尽一切办法地希望能搞到部队的退役车辆，一方面是价格的因素，而另一方面则是省略了到地方政府的“社会集团控制购买办公室”去办理“社控”的繁杂手续。就连他兜里揣的本，都是部队驾驶员专用驾驶证，甚至还有一套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军官证，以防备走在外面被部队的纠察队员查车时所用。
我是在永福的公司里见到了那个叫肖月芹的女人。说心里话，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很嗲的那种，说起话来莺歌燕舞的样子，很假。肖月芹长得不是很白，脸上像是被泥瓦匠用的泥板倒饬了一层厚厚的白石灰；头发烫得如同未经整理过的鸡窝，呲呲呀呀一个卷连着一个卷；再加上那张并不性感的嘴，抹画成瘮人的鲜红，像是刚刚喝过了人血一样，连牙齿上都不利不索地沾上了红色，宛若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女鬼！就这副形象，谁都不妨大胆地去想像一下，一张粉刷过的大饼子脸再配上这么张血乎乎的嘴。不过，再怎么倒饬，从眼角的褶子上还是露了年龄这个馅，大约至少有三十多岁了吧，身体已经呈横向发展状态了。不过这样的女人也有一点儿好处，那就是能豁上不要脸，见了谁都像是见了自己的亲人一样，很主动地扭腰摆腚走到近前，用那种很特殊的、让人一听浑身就能起一片鸡皮疙瘩的媚言妖语与人套近乎。我实在无法明白，就是这么一个俗得让人无法忍受的女人，究竟是使用了什么邪术，能让永福无怨无悔地离开了干得轰轰烈烈的贩烟行业，义无反顾地来搞这个什么狗屁公司？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背景。
永福正在忙着接电话，看他那个手舞足蹈的劲头，不知道又和谁已经谈成了一笔什么大买卖。他看到我走进来，指了指他对面的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肖月芹给我倒了一杯茶，不厌其烦地和我套着近乎。我极其厌恶地把脸扭向一边，以免把刚刚吃过的饭全部都吐出来。
她好像也感觉出我对她的反感，可人家仍然腆着脸，瞪着两只并不很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电我说：“哟，大哥，你好像对美女不感兴趣啊。”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都扎起来了，赶紧把视线转向一边对她说：“是，这要是搁唐朝那会儿你肯定是美女，保证比杨贵妃还杨贵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我已经很胖了呀？”
我不无讥讽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胖，就是显得比较宽！”
“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爆出一阵令人恐怖的笑声，像是诈了尸一样令我毛骨悚然，“大哥你可真会说话！你这意思还是说我胖呗。都怪这该死的永福，天天喂……给我那么多好吃的，像猪一样一个劲地让我吃。大哥，我看你真行，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长得很丑？”
我厌恶至极地冷笑了一声，尖刻地道：“你长得很厚重。”
“厚重？厚重是什么意思？”
我没再理她，永福总算打完了电话，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苦笑着冲我咧咧嘴说：“真没有办法，一天到晚全是事。这不，某某同志（他说了一个中央领导的名字，但是隐去了姓，只说某某同志，以示关系非同一般）的儿子最近要杀到咱们青岛来，已经说好了要给咱们带两万吨石油的指标过来。你看我这不是正忙这事，下一步的关键问题就是咱青岛有没有这么大个地方能装得下这两万吨石油。”
我故意瞪大了眼睛，装作很吃惊的样子说：“你什么都搞啊？你不简单啊永福！”
永福洋洋得意地说：“这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的事，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啊？那是哥们儿啊！你现在别看我这地方小，明年咱们可就鸟枪换炮喽。这两万吨石油一到手，我就准备在咱们青岛盖一幢百八十层的大楼，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做‘永福大厦’，你看怎么样？到那时候我可就厉害了，什么中国的外国的我这里都能搞。可是目前还不行，各方面的条件还很不成熟，而且很遗憾的是月球还不让咱们去开发。如果美国联邦局同意的话，我马上办理护照杀到月球一趟。”
我差点笑喷了，也不知道我这位亲爱的未来的小舅子什么时候任命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分管月球的工作了。我故意“鬼祟”地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揶揄的口吻低声对他说：“我这儿有两颗原子弹，看能不能帮我出手？”
永福疑惑地看了看我，问：“是真的还是假的？货源在什么地方？我可以立马就联系下家。”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电话。我一看他还当真了，就赶紧拦住他说：“这事还没落实呢，回头我给你问明白了，你们再去考虑找下家还是上家也不迟。”
“那行，你抓紧时间去落实。前几天老魏还问起过这事，听说阿拉伯那边有人要用石油换这个玩意儿。这事如果成了，你也就牛了，还忙忙活活地上什么班啊！这辈子光点钱也就把你给累死了！”永福急切地看着我说。
听了永福这话，我知道，这小子算是彻底“尿手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