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
大堂里，最前方的椅子上，坐着身子发福的戴老爷，戴老爷笑眯眯地玩着手指，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
一旁还站着三个身穿华美衣袍的夫人。
戴月茹坐在一旁，有些不满地皱着眉头。
大夫人看着戴月茹，语重心长地说道：“月茹啊，你也该嫁人了，别老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你是想以后人老珠黄，想嫁都嫁不出去吗？”
戴月茹看了大夫人一眼，扁了扁嘴，道：“娘，我已经嫁人了，我嫁给玉清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对视一眼，三夫人轻叹一声，看向戴月茹，道：“玉清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是改嫁吧，乖，听话啊。”
戴月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倔强地大声道：“不要！我就要玉清！”
二夫人看着她，轻轻锁起眉头，不再说话。
戴月茹抬头看向三个夫人，道：“娘，玉清他会回来的，我不能嫁人，我要嫁人他就不会回来了……”
天真的语气，认真的神情，戴家二小姐戴月茹一直没有变过。
前堂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三小姐，今天是元宵节，晚上去长安街看花灯吧！”
两道人影渐渐走近，其中说话的那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一身淡粉色罗裙，此刻正睁着水眸看向身旁那个身穿碧色罗裙的女子，边走边兴高采烈地说着。
那个身穿碧色罗裙的女子长着一张清秀的桃心脸，一双灵动的杏眸轻轻眨着，小巧的鼻下菱唇扬起，笑得十分开心。
她转过头看了身旁的侍女一眼，笑道：“好啊，正好我也想看花灯了。”
三个夫人和戴月茹一齐抬起头看向前堂外。
戴小蛮和苏灵刚好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戴小蛮抬起头，见到三个娘和二姐，弯起嘴角，道：“娘，二姐。”
戴月茹脸上的倔强变为隐隐的心疼，她站起身子，看向戴小蛮，道：“小蛮，晚上最好不要出去，万一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戴小蛮看向戴月茹，眯起眼睛笑道：“二姐，没事的，有苏灵陪着我呢。”须臾，睁开眸子看着戴月茹，疑惑地问道：“我以前遇到过坏人吗？”
戴月茹被她问得一愣，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小声道：“好像是没有。”
“那就是了。”戴小蛮笑着看向她，道，“以前都没有事，说明我足够安全，二姐就别担心了……”
大夫人担心地看了戴小蛮一眼，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小蛮啊，以前的事情，你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戴小蛮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向大夫人，一旁的两个夫人也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戴小蛮眨了眨眼睛，敛下笑容，轻轻蹙起眉头，道：“大娘，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了吗？”她低下头去，摇头努力回想着什么。
三夫人看着小蛮，忙道：“没有，没有。”移开了话题，又道：“小蛮啊，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有没有看好哪家公子呀？”
戴小蛮抬头看向娘，有些疑惑，她小声道：“娘，我以前不是被三个相公休过吗？还有人愿意娶我？”
她一句话说出，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
戴月茹有些激动地看向戴小蛮，道：“小蛮，你记得以前嫁过人的事？”
戴小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过了一阵，又有些茫然地看向众人，道：“我觉得我没有失忆，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失忆了？我忘记什么了吗？”
三个夫人互相看了看，大夫人忙道：“没有，你没有忘记什么。”
戴小蛮勾起嘴角，看向众人，道：“如果有哪家公子愿意娶我，我是很乐意嫁的。”
三个夫人欣慰一笑，同时一齐看了戴月茹一眼。
戴月茹顿时寒毛直竖，一跺脚，急道：“我才不要嫁！”
元宵佳节，灯火通明。
两排花灯延伸向远方，美得恍若隔世。
长安街赏花灯的人很多，有大人牵着提着花灯指来指去的孩童，也有浓情蜜意的夫妻，还有出来私会的年轻男女。
戴小蛮弯起嘴角，和苏灵一道走在拥挤的长安街里。
苏灵对什么都感兴趣，时不时地拉一下戴小蛮，让她去看某盏漂亮的花灯。
戴小蛮的视线却落在不少人手中拿着的红色香包上，她不禁疑惑地问道：“那是什么？”
苏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一脸顿悟，转头看向戴小蛮，解释道：“那是送给心上人用的，叫‘结缘包’，里面塞了不少香料，可香了。”
戴小蛮听得有些心动，她看向苏灵，道：“我们也去买一个？”
苏灵忙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三小姐，那个香包是有情人互相赠送的，如果自己买了不送给别人，是要折姻缘的。”
戴小蛮怔怔地看向苏灵，诧异道：“还有这种说法？”
苏灵猛点头，看着她，眨了眨水眸，道：“洛家那个小姐，就是喜欢收藏这些香包，结果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这些东西，可讲究了。”
戴小蛮抿了抿唇，点头道：“这样啊……”
一旁卖花灯的小贩见了戴小蛮和苏灵，忙吆喝道：“这两位姑娘，要不要买盏花灯？我这里的花灯可都是个个精致，价格也不贵，这一排是二十文一盏！”
戴小蛮和苏灵一道抬头看去。
那挂起来的花灯各式各样，有些八面玲珑花灯上画得东西也不一样，但是的确是个个都很精致。
苏灵见戴小蛮看得欢喜，忙走过去，对着小贩说道：“买一盏。”说着，低头从袖子里掏了点儿铜板出来。
戴小蛮指了指其中一盏画着鸳鸯的花灯，道：“要这盏。”
小贩忙伸手将那盏花灯解了下来，递给戴小蛮，道：“姑娘拿好，姑娘好眼力，这盏花灯是招姻缘的，说不定姑娘这次就能遇到合适的良人。”
戴小蛮听得心里高兴，她弯起嘴角，提过花灯。
“好了，三小姐，我们走吧。”苏灵付过钱后转过身，拉了拉她的衣袖，说道。
戴小蛮点了点头，一转身，视线忽然落在一抹白色人影上。
戴小蛮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公子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俊美的脸上五官惊艳，一头墨发用银冠轻轻束起，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菱唇微微上扬，那双如玉般的眸子正静静看着路边的花灯。远远看去，就像是误入凡尘的谪仙，不食人间烟火。
戴小蛮杏眸轻轻一闪，趁着苏灵没看见他，忙拉她又转回身去。
苏灵还在看一盏好看的花灯，忽然被戴小蛮拉转了个身，不禁有些疑惑道：“三小姐，怎么了？”
戴小蛮扬唇一笑，随手指向眼前一个卖花灯的摊子，说道：“我看这家花灯模样精致，我们去看看？”
苏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家花灯摊子前的确是围了很多的人。
苏灵最禁不住诱惑，忙点头，急急地拉着戴小蛮挤进了那堆人群中。
卖花灯的小贩口若悬河地夸着一盏花灯，指着手中提着的那盏花灯，道：“我这盏凤凰灯，整条长安街只有这一盏，各位看，这画的笔触多精致，可是画仙亲手画的！今日过节不抬价，只卖一两银子！”
顿时周围的人赞叹不已，同时也有人摇头惋惜觉得价格太贵了。
戴小蛮微微一顿，她看向那盏花灯，上面的凤凰的确很精致，但是却少了一种神韵在里面，她弯起嘴角，道：“这灯上的画肯定是假的。”
苏灵一愣，看到那小贩仇视的目光射来，她忙扯了扯戴小蛮的衣袖，示意她不要惹事。
戴小蛮就像是没察觉似的，弯起嘴角，眯着眼睛继续说道：“这不过就是一幅仿真画画出来的赝品，画得一点儿都不像。”
听她这么一说，周围人也觉得确实像是那么一回事，人顿时散了不少。
小贩气得吹胡子瞪眼，上下打量着戴小蛮，道：“你这姑娘，真是不识货，我这凤凰灯可是画仙画的，你要是说它不好，就是在指画仙画得不好！”
戴小蛮只笑不语。
小贩见周围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气得眼前一黑，大声道：“你凭什么说我这是假的，莫非你看过真的？”
语音落下，小贩便后悔了。
戴小蛮忍不住笑出声来，周围围观的人也跟着哄笑一团。
小贩又气又羞，从脸红到脖子根，在心底暗骂自己说错了话，刚才那句话不是摆明着承认了自己的花灯是假的了？
“这姑娘说得没错，灯上的画的确是假的，做生意讲的就是一个诚信，拿假东西卖高价钱，不是一个商人应该做的事。”
一道如仙音般好听的声音传来，众人一齐看去。
戴小蛮抬起头，却撞入那双如玉般的墨眸中。
钟奉月微微一怔，他转头看向小贩，小贩已经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忙将这盏花灯藏了下去。
苏灵一见来人，面上一惊，她忙拉着戴小蛮挤出人群。
钟奉月跟在后面，抿了抿菱唇，道：“娘子。”
戴小蛮身子微微一顿，她转过头去，睁着杏眸，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道：“娘子？”她眨了眨杏眸，摇了摇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娘子。”
钟奉月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戴小蛮，俊颜飞快闪过一丝诧异。
苏灵一把拉住戴小蛮，站在戴小蛮身前，抬头看向他，道：“你是谁？谁是你娘子！我们三小姐不认识你。”她抿了抿唇，心里不由得有些生气。就是他害得三小姐失忆……
钟奉月微微蹙起眉头，他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只红色香包，想要递给她。
“这个……”
戴小蛮视线落在他手上那只红色香包上，认出这是之前苏灵说的结缘包，她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他，道：“你要把这个送给我？”
钟奉月眼中泛上一丝喜意，忙点了点头，道：“对。”
戴小蛮弯起嘴角，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你还是送给喜欢的姑娘吧。”说罢，提着花灯就要拉着苏灵绕过他离开。
钟奉月抿了抿嘴角，向前一步，忙道：“这个就是送给你的。”
戴小蛮抬起头看向他，一旁的苏灵气鼓鼓地瞪着他，道：“你有病啊？我们三小姐不认识你，走开走开！”说着就要拨开他。
戴小蛮跟着苏灵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钟奉月。
钟奉月怔怔地站在原地，指骨修长的手轻轻拿着结缘包，一双如玉般的墨眸受伤地看着她。
戴小蛮笑了笑，对着他说道：“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你把它送给别人吧。”
钟奉月轻启菱唇，诧异地看着她，一双惊艳的墨眸漫上不尽的哀伤。
戴小蛮转过身去，敛下眸子，轻轻抿了抿唇，与苏灵一同走了。
“真是的，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到他。”苏灵不满地扁了扁嘴，嘀咕道。
二人走了不远，一个一身淡色长袍的清秀男子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结缘包递到戴小蛮身前，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位姑娘，在下想将这结缘包赠与姑娘，愿姑娘能收下这份缘。”
文绉绉的气息扑面而来，苏灵抽了抽眼角，刚要替戴小蛮拒绝，就见戴小蛮高兴地接过结缘包，道：“好啊，多谢。”
苏灵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那清秀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敛下眸子，再抬起头想要说话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他怔怔地转过头去，二人已经走远了……
苏灵皱着眉头看向戴小蛮，道：“三小姐，你不能乱收别人的结缘包，你还真想嫁给那个文绉绉的人？哼，那个家伙，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戴小蛮捏着香包，放到鼻尖嗅了嗅，抿唇笑道：“每个人都各有姻缘，区区一个小香包改变不了什么的。”
苏灵诧异地看着戴小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钟奉月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戴小蛮越走越远的背影，在见到她收了别人的香包时，一股子嫉妒蔓延开来，当他看见她又绕着那人走开后，心里微微好受了点儿。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没送出去的香包，眼中划过一丝失落。
日子如流水般说过去就过去了。
这日，戴小蛮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忽然一张画掉落了出来，戴小蛮微微一怔，弯下身去，将那张画捡了起来。
将这幅画展开，戴小蛮不禁愣住了。
画上是一只浴火凤凰，惟妙惟肖的眼眸儿，栩栩如生的羽毛，犹如涅槃重生，呼之欲出，凤凰的尾翼燃着火光，双翼像是轻轻一抖便能腾飞上空，煞是靡丽动人。这凤凰的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细细勾勒而成的。
这幅画的一处，题着龙飞凤舞的十几个字。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于飞画。
看到最后那个名字，戴小蛮只觉得心微微一痛。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忙将这幅画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里。
现在，牡丹大概已经开了。
马车行了好几日，缓缓停在了那片离万枯谷不远的牡丹花田前。
戴小蛮掀开轿帘，下了马车，抬起头看向这片花田，却忽然间怔住了。
那一整片漫山遍野的牡丹……全枯萎了。
戴小蛮缓缓走了过去，杏眸轻颤，她蹲下身去，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一株牡丹。
指尖刚碰到牡丹，一片枯萎的花瓣便掉落了下来。
牡丹已经死了，只剩下灰黑色的枯干。
怎么会这样……
戴小蛮缓缓站起身子，放眼望去，原本应该是开得如火如荼的牡丹，今年……却没有开。
戴小蛮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枯花，杏眸轻轻颤动。
凤于飞，他没有说谎。
他说，来年牡丹再开时，便回来……
但是牡丹没有开，牡丹随着他一并消失了。
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凤凰终究是不存在的，正如他，就像是她所经历的一场梦。
黄粱一梦。
阳光明媚。
马车颠簸，戴小蛮缓缓睁开眼睛。
她忙坐起身子，掀开轿帘看向窗外。
外面青草离离，空无人影，看样子还是郊外。
戴小蛮放下轿帘，坐了回去。
从那片牡丹花田回来，大概已经过去三天了，若是不出意外，再过一阵便可以到京城。
戴小蛮敛下眸子，抿了抿唇。
她其实没有失忆，一年前，当她吞了“一忘忧”之后，仅仅是昏迷了一天，醒来后，她依然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既然药不能帮她忘掉过去，那么她就自己给过去做个了断，让她心痛的那些事，那些人，全都被她“遗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