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春光明媚，暖阳照花。
戴小蛮换上一身茶白色罗裙，将之前的衣物都收到一起，顺带将屋子也收拾了一遍。
不知道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戴小蛮忽然很想回去看看。
打开一旁的橱子，入眼是她刚来时穿的那件嫩黄色长裙。戴小蛮伸手将罗裙拿了出来，“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戴小蛮忙低头看去，一瞬间，她愣在了当场。
地上是一根精美的银簪，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戴小蛮忙蹲下身将银簪捡起，小心翼翼地包回衣服里，又放回了橱子里。
关上橱门后，戴小蛮倚在橱子上，眉头轻皱，呼吸变得有些不平缓……
那根银簪……
怎么会在她这里？
戴小蛮忽然想起她离开旧庙时，那双看着她离去的墨眸……
难道他已经知道她会一去不回了？
戴小蛮抓紧了袖口，一双杏眸满是内疚。
她缓缓蹲下身去，紧紧地抿着唇。
为什么要把这根银簪给她？没了银簪，他回不去东临镇的府御，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咚咚。”
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夏柳的声音。
“小夫人，是我。”
戴小蛮抬起头，忙站起身子，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夏柳端着盛着水的盆走了进来，边走边说道：“小夫人，盟主让你今日洗漱完去找他，他在等你。”
戴小蛮愣了一下。盟主找她？
戴小蛮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那些话。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洗漱之后，戴小蛮刚走出屋门，便看到长廊另一端的盟主。
盟主一身绀青色长袍，负手而立。长发用一根青缎扎起，鼻梁高挺，剑眉星目，漂亮的红唇弯起，下巴上青色的胡碴看起来有种沧桑的气质。
盟主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轻笑一下。
戴小蛮快步走了过去，到他不远处，停下了步子。
“随我去后山。”盟主转身向前走去。
戴小蛮忙跟了上去。
戴小蛮抬头看向他的侧脸，忽然想起什么，她气闷地说道：“昨日为什么不让我看金玉树？”
盟主看了她一眼，笑道：“还在生气？”
都走到门口了突然被赶出来，任凭谁都不会高兴。
戴小蛮看着他，闷闷地说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一眼又不会怎样。”
盟主轻笑一声，眄视着她，道：“某个丫头害得二夫人差点儿丢了半条命，我还没气，自己就先气起我来了。”
戴小蛮忽然想起昨日的毒果子，脸上一红……
盟主看着她，哈哈一笑。
有一搭没一搭间，已经到了后山。
周围劲松苍翠，仿佛盘龙卧虎，薄雾缥缈在地上，不远处还有一座亭子，亭纱翻飞，仙气逼人。
这里就是后山？
戴小蛮扫视一圈，视线忽然落在不远处的一道绛紫色人影身上。
戴小蛮愣了愣，缥缈的山脚下，云雾缭绕在他的身边，他一头青丝随意披散而下，长袍曳地，没入云雾之中。
一双美目静静地看着前方，仿佛已经痴痴守了千年。那绝美的侧脸仿佛镜中花，水中月，随时都会消失。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眸子仿佛望进了她的心底，戴小蛮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见到她，孤容雪微微一笑，白得接近透明的脸上笑意如同梨花初绽，美得令人窒息。
他向这里走过来，一身长袍随着步伐拖动，宛若池中走出的仙人。视线落到一旁盟主身上，他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道：“盟主。”
身旁一身绀青色长袍的盟主点了点头，说：“劳烦茕雪，久等了。”
孤容雪一笑，轻声道：“不妨事。”
盟主低头看向有些出神的戴小蛮，轻笑道：“这是茕雪先生，此次平山大会上另一个江湖第一美人，今日你随他练着便好。”
另一个江湖第一美人？是他？
戴小蛮回过神，想到自己会和他站在一起，那种差距，让她有些抬不起头。
她抬头看了盟主一眼，又看向孤容雪，忙点头道：“茕雪先生好。”
孤容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恍然一笑，点了点头。
盟主抬头看向孤容雪，笑道：“云箬失忆了，以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失忆？
戴小蛮颇为无语地看了盟主一眼。
这么蹩脚的借口都拿来说，不怕被人看穿？
孤容雪微微一愣，点头道：“难怪会这样。原来还没好……”他笑了笑，又道：“茕雪知道了。”
还没好？什么还没好？
戴小蛮一头雾水，云箬以前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盟主笑道：“那今日就有劳茕雪了，我先回去。”
孤容雪点了点头，盟主拍了拍戴小蛮的头，转身离去了。
戴小蛮捂着头回头看了一眼，孤容雪低头看向她，轻声道：“无须紧张，随我来吧。”说罢，转身向前走去。
戴小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孤容雪回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道：“怎么了？”
戴小蛮忙跟了上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孤容雪轻笑一声，道：“是没想到另一个人会是我吗？”
戴小蛮知道他指的是江湖第一美人，她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戴小蛮抬头看向他，问道：“你以前认识我？”他似乎认识云箬。
孤容雪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算认识，只是见过几次罢了。”他转头看向她，柔声道：“你若忘了过去，对你而言也是件好事。”
戴小蛮抿了抿唇，低下头。
她不想扮演别人的替身。
亭外，桃花飘零，落于水面，原本平静的水面轻轻漾开一圈一圈的波澜。暖风拂面吹过，吹散一丝淡淡的清香。
“平山大会上，所有人的视线随时都会落在你的身上，所以，不得有一丝失礼。”孤容雪在一旁坐下，抬袖将石桌上的落叶轻轻拂掉。
戴小蛮在一旁站着，暗暗想道：江湖第一美人难道就不用挠痒，不用打喷嚏了？这任谁都不可能控制得了吧。
孤容雪抬头看向她，见她一脸的愁云，微微愣怔一下，笑道：“你不必觉得拘谨，尽力去做便好。”
戴小蛮看向他，坐了下来，一脸认真地说道：“万一大会上想行个方便怎么办？忍着？”
孤容雪嘴角的淡笑僵了一瞬，他看向戴小蛮，轻声道：“若有急需只需说一声，不妨事。”
戴小蛮想了想，又问：“平山大会要办多久？”如果只是坐在上面供人观赏，应该大会结束就能下来了，如果只是半天，应该可以混过去，不至于被人发现是冒牌货。
“三日。”孤容雪回道。
三日？
戴小蛮瞪大了杏眸，她握了握拳头。
本来只是说好当盟主的小妾，突然又加了一个身份，她是不是该去找那个常护法要求加价？
孤容雪看出她的心急，嘴角弯起，又道：“只需第二日出面便好，前后两日若盟主没有安排，你可自行走动。”
戴小蛮敛下眸子，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想回家了。”
孤容雪歪着头看她，柔声问道：“你家在哪儿？”
戴小蛮张了张嘴，刚要答“京城”，猛然想起现在自己是云箬，她想了想，说：“离这很远，大概要行很久很久。”
孤容雪轻笑，忽然想起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石桌上，说道：“这是你曾经落在地上的簪子，现在我将它归还给你。”
戴小蛮看向桌上那簪子，通身碧绿，顶端是一只银丝脚编织成的蝴蝶，簪身纹着细细的花纹，阳光下，泛着光泽。
戴小蛮伸手将簪子缓缓拿起，顶端的银蝴蝶双翼轻轻颤动，栩栩如生。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戴小蛮仔细看着这根簪子，一瞬间，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簪子。
但这簪子终究不是她的。
戴小蛮抿了抿唇，她抬头看向孤容雪，小声说道：“谢谢。”
将簪子收了起来，戴小蛮抬头，孤容雪已经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亭外，又低头看向戴小蛮，道：“盟主让我教你些礼数，以防不时之需。”
戴小蛮疑惑地看向他，重复道：“礼数？”
“要掉，掉下来了……”
亭中，戴小蛮一脸苦相地坐在石凳上，头上顶着一只颤颤巍巍的玲珑绣球。
孤容雪坐在一旁看着她，绝美的脸上不带一丝动摇，他伸手拍了拍她有些倾斜的身体，道：“坐直了。”
戴小蛮被拍得身子一动，头上玲珑绣球直滚滚地从脸上落了下去。
戴小蛮忙伸手接住球，小心翼翼地放在头上。
“多顶半个时辰。”孤容雪用不带任何心软的语气说道。
戴小蛮欲哭无泪地再次顶着球坐直身子，嘴里嘟囔道：“你要是不动我，它能掉下来吗……”
孤容雪看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严肃道：“坐姿很重要，哪有女儿家坐得东倒西歪的，没有礼节。”
戴小蛮颤着身子努力找平衡感，她扁了扁嘴。
本以为孤容雪是个温柔的人，没想到严肃起来也要人命。她这命怎么这么苦，总是摊上这些倒霉事……
头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紧接着那道好听的声音响起。
“莫要胡思乱想，专心点儿。”
头上的玲珑绣球抖了一下，戴小蛮差点儿又没稳住，她忙动了动身子，好不容易将球又稳了下来。
她斜着眼睛看了孤容雪一眼，愤愤道：“谁胡思乱想了？我怎么胡思乱想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胡思乱想了？”她一脸的不承认。
孤容雪看着她，轻叹一声，忍不住笑意，轻声道：“狡辩。”
戴小蛮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收回视线，低喃一声：“谁狡辩了？”
远远地，一个身穿白色锦衣头戴高帽的清秀男子提着饭屉走了过来。
“茕雪先生，盟主吩咐我送些饭菜过来，和云姑娘一起用膳吧。”
头戴高帽的清秀男子将饭屉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一股诱人的菜香扑面而来。
戴小蛮已经找到了平衡感，饥肠辘辘的她一见到饭菜，“嗖”的一下就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石桌前的凳子上，紧紧地看着清秀男子拿出来的菜。
头戴高帽的清秀男子被她吓了一跳，视线落在她头上纹丝不动的玲珑绣球上，惊讶道：“这是云姑娘的新发饰？”真是特殊得紧。
一旁的孤容雪忍不住轻笑一声。
一个劲儿地盯着饭菜看的戴小蛮闻言转头看向清秀男子，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玲珑绣球，问道：“你说它？”
头戴高帽的清秀男子点了点头。
戴小蛮一脸委屈地看向孤容雪。
孤容雪拿她没辙，眉眼含笑，轻声道：“拿下来吧。”
戴小蛮伸手摸到头上的玲珑绣球，在文童错愕的注视下将它拿了下来，放在一旁。
“云姑娘平衡力真是好。”文童动了动嘴角，呆滞道。
用膳时。
戴小蛮风卷残云地掠着满桌的菜。
孤容雪将筷子倒了过来，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手背，轻声训道：“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站起来满桌子跑，成何体统。”
戴小蛮捧着碗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小声道：“吃饭要是只吃自己面前的，那哪能吃饱？”
孤容雪拿着伸向自己面前盘子的筷子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举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站在一旁的文童忍住笑意。
戴小蛮满不介意地夹起一筷子的藕片放进碗里，头也没抬就道：“吃饱了再死也比饿死了好。”
孤容雪无语。
敢情两人就这一桌菜，就拌了嘴。
之后，谁也没有说话，唯一达成共识的就是桌子中央那盘肉，无人去动。
午膳后，文童将桌子收拾收拾，拎着饭屉又回去了。
戴小蛮倚在亭栏旁望着闲庭湖，手中把玩着玲珑绣球，一双杏眸却出卖了她已经走神儿的心思。
“我给你整个江湖……”
一个有些模糊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江湖……真的不远。
戴小蛮敛下眸子，脑海中又浮现出爹宠着她的笑脸，三个娘争吵着替她选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衣服，二姐戴月茹轻嘲人时的俏脸，二姐夫彦玉清温和地替她讲解她不懂的诗书，还有已经四五年没见的大姐戴楼儿，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
“午午午时茶未尽，纤纤纤线意缠绵。离人可知陌上莺，空唱一曲落花吟。”
“三小姐又在写什么了？”苏灵眨了眨眼睛，走过来歪头看着。她一身白底蓝花的小袄裙，头上青丝随意盘成了两个发髻，看起来十分俏皮。
那是一座庭院中，万分恬静生气的样子。那座院子是浅色的，粉色的桃花遮盖了半座院墙，柳枝儿也跟着飘落了满地。整座院子都只能看到寥寥一个形，却唯独有一间窗，像是被人用细笔点点描绘，才画出如此精致的纹路。
隐隐约约走来一个发福的身影，一旁还跟着几个身着富贵罗裙的女人。
“那什么狗屁第一商人，不识好歹！我宝贝女儿嫁给他，他还给休了，我真是走眼！糊涂！”
“哎哟，老爷，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人是不能自己骂自己的啊……”
“老爷，别愁了，病都是愁出来的！”
“就是，就是……”
静静地，又是繁花落了一地。微风袭卷着一地的冷清。庭院深深，笔墨纸砚轻轻地摆在敞开的窗前。
“小蛮啊，第三个夫婿虽然比起之前两个要穷了点儿，但他既然那么诚恳地来提亲，定是会对你全心全意，爹和娘都希望你能过得好点，这是爹娘最大的心愿了……”
再是一晃，月色皎洁，铺满庙前，略带着寒意卷扫地面，蔓蔓青藤异样攀延。
月光迤逦，一抹白影正静静坐在树下，一条腿微微曲起。
那人一袭月华白衣，一头墨发高高束起，谈不上俊美无比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清亮好看的墨眸，在漆黑的夜幕中显得十分惊艳。
一个一身桃色罗裙的秀美女子走到白衣男子身旁，坐了下来。
“亓官无月，你说江湖究竟有多远？”
白衣男子转头静静地看着她，月华白衣如同散落在人间的银辉，随风飘动的那瞬间旖旎更甚，他笑道：“娘子认为有多远，就有多远。”
桃衣女子看向他，将腿蜷起抱在身前，埋下头闷声道：“我听二姐说，大姐随姐夫去江湖了，我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
白衣男子嘴角扬起，墨眸流转着清亮的光泽，长睫落下，轻声道：“不会的。”他抬头看向天上那轮圆月，“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桃衣女子抬起头，看向白衣男子，一双杏眸清澈动人。
“……江湖呢？”
一阵清风吹过，桃花香徘徊在鼻翼，思绪渐渐飘了回来。
眼前的一切由朦胧变清晰，戴小蛮轻轻伸手触碰那花朵，恰好掉落了一朵到她的手心，露水顺着指尖滑入袖中，她轻启红唇。
他说他会给她整个江湖，她却又说江湖太远。
人，总是会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