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当魏小天为一颗佛头忙得不亦乐乎时，萧郡早把精力转到市里的“打黑百日会战”上。尤其最近两天，只要逮着一点儿空闲，他车头一拐，情不自禁就冲市公安局刑侦局方向去了。
本来，刑侦局是萧郡的口线，跟局里联络工作犯不着每一趟都动步跑。但自上周起，平日里对接很好的刑侦局新闻处副处长刘军林，一见萧郡的电话就挂掉，发短信也不回，逼得他只好有一趟没一趟地跑过来。
市上今年搞的“打黑百日会战”，是从上上个月正式启动的，牵头部门虽是市公安局，具体案子抓办主要还在刑侦局这边。
刘军林和萧郡一向合作得好，所以，这次打黑会战启动之前，是他主动找萧郡商量，在萧郡领衔的法制版上开了一个《打黑百日会战》专栏。
按照两家商定下来的宣传方案，打黑专栏要开一百天，每天同步报道打黑进展，以及中间的大案要案。当时还怕萧郡的采编力量跟不上节奏，在刘军林的建议下，特意从局上抽调了宣传处一名民警，到报社和记者一起写稿子，架势摆得很大。
这次开专栏的主意，是刘军林拿的。刘军林私底下跟萧郡透过底，说公安局这次打黑可能要推成市上规模最大、最彻底的一次，因此，从市上领导到公安局领导都高度重视。
刘军林也是想抓住这次机会，好好办一个打黑专栏出来，让上面领导看得见他转到文职岗位以后的工作成绩。
打黑专栏推出一个多月来，运行得顺风顺水，各方面的反响，尤其是正面反响，也和刘军林之前预期的一样。
有一阵，刘军林几乎天天给萧郡打电话报喜。一会儿说现在市委、政府的领导干部，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看打黑专栏，甚至搞得大会小会满会场都是翻报纸的响声；一会儿又说兄弟省、市公安宣传工作的同志要到他处里学习经验。
萧郡这边，一方面是前不久车站、码头和地铁上一连好几天出现私卖打黑专栏复印品的现象，后来报社报到市文化稽查，查了几次，情况才见好转。这反过来却说明，打黑专栏有卖点。另一方面，报社月会反馈过一个数据，说上个月报纸零售出现了反常暴增。一般夏天天热，拿一沓报纸在手上不舒服，所以买报纸的人跟着减少，报纸零售就会掉数，但上月印厂天天加印，加印之后仍不够卖。究其原因，当然还是在打黑专栏上。
方方面面的情形，对刘军林和萧郡来说都是好事。但上周星期三，派过来的民警突然说，处里面人手紧张，抽不开身，就不再到报社来了。随后，新闻处竞把供给专栏的稿源和消息都停了。
萧郡当即打电话问刘军林什么情况，刘军林态度一下变得冷淡，说领导叫他停，他不停不行。
萧郡问哪个领导下的命令，是什么原因，刘军林就支支吾吾起来，说领导没跟他讲原因，他也不好打听。
此前专栏运作，全靠新闻处提供第一手案件材料，然后由民警和萧郡这边的人共同就材料内容组织稿件，活干得很轻松，很顺手。现在刘军林出了变故，等于把这条线路突然掐了，没有稿源，打黑专栏立马开了天窗。
萧郡再给刘军林打电话，他把电话挂了，然后去处里面找他，几次都逮不住人，估计是躲了。
今天周一，萧郡料到刘军林不可能不参加周一早上的例会，因此特地赶到十点半例会快结束时，先到刑侦局五楼大会议室外面候着。
一会儿，例会结束了，会议室门开开，民警陆陆续续往出走。一脸晦气的刘军林夹在人群中间，边出门边顾着从耳朵上摸一根烟叼在嘴上，正要拿起打火机点烟时，一眼瞅见了萧郡，他本来拧成一团的脸，变得更加难看了。
“刘处，早上好啊。”萧郡迎上前去，笑嘻嘻地跟刘军林打招呼。
刘军林不说话，看也不看萧郡，只一边往前走，一边挥手示意萧郡跟他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萧郡顺手把门关了。
“小兄弟，你不该来找我啊，你咋还去会议室堵我呢。”门一关上，刘军林就长吁短叹起来。
“刘处，我那边啥情况你不知道啊，已经连续几天开了天窗，你叫我怎么跟领导交代。”萧郡也摆出一张苦瓜脸来。
“天哪，你们一个报社单位，用得着跟谁交代呀，撤了专栏，谁还找你们麻烦不成。”
“刘处，不是这个意思。要说这事跟报社关系不大，可是跟我个人的关系，那就大了去了。就算要撤，我是不是得给领导说个子丑寅卯来？总不能领导问我为啥要撤，我说不知道吧。我在报社算老几，这么大一个专栏，想开就开，想撤就撤？”
“那你随便编个理由吧——”刘军林急得一只手在桌子上敲个不停，想了想又说，“你就说我这边中止合作了，行不行？”
“领导问为啥中止合作了，我怎么说？”
“你就说找过我了，不给说原因。”
萧郡“唉”了一声，双手一摊：“说来说去不一回事吗？”
刘军林一时也没了主意，他狠狠咂了几口烟，之后说话的口气变得坚决了：“小兄弟，我们算是自己人了，我确实有难处，没法跟你说太多，我只能跟你说一点，这事不是我一厢情愿叫停的，实在是迫不得已。”
萧郡听刘军林这样说，估计没有挽回的希望了，遂苦笑一声。末了，又不忘自言自语说一句：“我看不是我们这个专栏开得有问题，怕是有大人物对你们打黑不满意吧。”刘军林听了，一句腔不开，却连连朝萧郡挥手，意思是别说了别说了。
这天上午，萧郡从刑侦局出来后，看看还有时间，干脆又去了市公安局一趟，找到局政委林勇打问情况。
五十多岁的林勇一开始也是模棱两可，后来可能考虑到两人这些年在工作上多有交情，才私底下点了萧郡一句，让他回想一下，这次“打黑百日会战”的启动仪式上，有没有市上哪位领导到场。
萧郡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没有市上领导来呀。林勇说，这不就对了，你想想看，要是全市启动“打黑百日会战”，就算市委这边政法委书记抽不开身，最起码市政府也要派个主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去代表出席一下吧。
萧郡听林勇这样说，不禁问道：“不是市里搞的，它也是市公安局搞的呀，前面报纸、电视每天报道得热火朝天的，突然就没音信了，读者多奇怪，还以为你们打黑中途停掉了呢。”
林勇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拍拍萧郡的肩：“小同志，可别在我面前上纲上线了，叫我说，假设就是停了，也很正常嘛。咱们有黑就打，没有黑的话，难不成就为了给老百姓凑够一百天，还非要往下打不可？那还叫什么打黑呢，那不就是黑打吗？”
萧郡知道这是林勇应付他的话，也就不再往下纠缠。不过，他从林勇的态度中已经揣摩到，叫停打黑专栏肯定不是刑侦局单方面的意思，至少市公安局层面是不同意打黑专栏的。
而且，林勇的口气中似乎还透露出一种意思，好像市上并不支持市公安局搞的这次打黑。如果是这样，恐怕就不是报纸停开一个专栏的问题，很可能这场兴师动众的打黑专项行动已经夭折了。
今年之所以要搞“打黑百日会战”，一个重要原因是之前市招标大厦发生了一场血案。这起案子虽然没有死人，但是闹出去的影响却恶劣得很。
案发当天，正值市招投标中心给环山景观路一期工程开标。开完标大致是上午十一点，十分钟过后，参加开标会的一帮人刚走到一楼大厅，大门外面突然冲进来一伙“黑西装”，个个戴墨镜、白手套，手提一尺多长的钢棍，把这一伙参加开标会的人围住，蒙头就打。
打人总共持续了一刻多钟，等警察闻讯赶到，“黑西装”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大厅里面横躺竖卧的受害人和满墙满地的血。
血案肯定与工程竞争有关。这次的环山景观路工程，是市上最近几年中推出的最大的一个基建项目，工程总标的超过五百亿。工程一期虽只有五十多亿的体量，但竞标一期工程的象征意义大于工程本身，谁家若拿到一期，只要活干得漂亮，后续各期工程竞标时，就享受优先权。
所以，这次工程招标，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公司之间为此发生暴力冲突，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一水儿的“黑西装”冲进招标大厦打人，性质就不一样了。
市招投标中心是市监察局直属的事业单位，招标大厦则是中心办公楼，脸面和政府机关一模一样。歹徒冲进来打了一刻多钟，这就不单是打击报复竞争对手，而是根本没拿正眼瞧市政府的脸。
招标大厦血案发生当天，市公安局火速介入，当晚便抓回一部分案件关系人。第二天下午两点，在市体育场，市公安局正式宣布启动“打黑百日会战”专项行动。
所谓“专项”，主要是借这次招标大厦血案，集中对全市招投标领域的黑恶势力进行打击治理。而这个领域当中，不是企业就是官员，再不济也是出力卖命的打手，所以，会战以来，从市上到底下各区、县，先是一帮企业主落网，落网后一供认，又牵出一批干部保护伞。
打黑进行一个月后，外面已明显见到这次行动力度之大，动的是真格。虽然抓的干部普遍级别不高，但落网的老板中，亿万身家的已不在少数，这些人多数还是本市相关行业里的大佬。
其实也正因为这一点，萧郡之前开的打黑专栏才一时洛阳纸贵。
萧郡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打黑启动仪式上，市公安局局长秦剑雄有一段讲话。秦剑雄文化水平不高，但讲话一向掷地有声，颇有些气魄。那天他站在太阳地里，对着话筒讲话时，脸颊上、脖子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些黑恶势力不除，全市招投标市场就永无宁日，这些邪门歪道不打，全市老百姓迟早会遭殃。我们之所以在全市部署‘打黑百日会战’，就是要向黑恶分子亮剑，就是要跟他们打一场硬碰硬的战争。他们不是敢提刀砍人吗？好，我们就要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叫他砍不成人，打不成人。他们不是目无法纪吗？那我们就写个‘法’字出来，让他们好好认一认，学一学。”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势，体育场四面围着看热闹的老百姓总有好几千，听了都觉得提气，掌声经久不息。
掌声落了，秦剑雄抹了一把脸，扯开领上一颗衣扣，继续说：“这些人仗着有钱、有权、有势力，把个招投标市场当成摇钱树，把个政府工程当成唐僧肉，他想吃几嘴就吃几嘴，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要说，我秦剑雄一不是如来，二不是神仙，我捉不了妖精，拿不了小鬼，可我是人民的公安局长，也是广大人民中的一员，人民既然给了我权力，我就要把这些黑恶分子一个一个揪出来亮相，哪怕他有再多的钱，哪怕他有再大的权，只要他吃了人民一口，我都要他一口一口给吐出来。”
又是一阵潮水般的掌声。
萧郡是带着采访任务来的，站在热气腾腾的人群中，竞也被秦剑雄一番话感动得热血沸腾。当天他回报社，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写进稿子里面。第二天，报纸一上街，满城满网络的人，都说秦青天要显灵了。
打黑行动就是这样起的势，行动两个多月来，也的确像秦剑雄说的那样，打出了声威，打出了影响。只是萧郡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打黑正在高潮阶段，风向瞬间就变了。
萧郡这两天挨个儿见了刘军林、林勇，虽都只听得只言片语，但他长年泡在公安这条线上，里面的头头道道他是倍儿清，因此思前想后一琢磨，对这点儿变故已大致有个拿捏：
要么是打黑打到大人物身上，凭秦剑雄头上的帽子，已经不敢把“百日会战”一推到底，要么就是公安自己出了娄子，办案出了瑕疵，被人揪住脱不了手。
萧郡后来还想到一个办法，直接给秦剑雄打电话问情况。他琢磨着，现在的情势下，秦剑雄面对记者打去的电话，无外乎两种态度。一是拒绝，比如，接起电话说些推脱客气的话，那这多半说明公安局自己出了娄子，案子上出了问题。二是会接他的电话，还会在电话里给他一些暗示。这种暗示一般都是官员受到体制内力量打压冲击时，习惯性地跟媒体记者传递自己的态度。如果秦剑雄采取了这一步，那说明打黑确乎打到了大人物。
萧郡给秦剑雄打几次电话没接，然后就发短信说了自己的采访意图，这样，秦剑雄很快就回过来。
电话里面，秦剑雄的口气听上去既轻松又沉重，他告诉萧郡：“首先啊，我要感谢你们报社，感谢你们开了这个专栏，这对我们的打黑事业是一种极大的支持和鼓励。另一方面，我也要说清一层意思，公安局的打黑工作和报社的打黑专栏，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单位，各自独立开展的两项工作，打黑专栏停不停和打黑是否停下来，这之间的关系不建议做过多的联想。当然，我知道你是咱们市里的名记，对公安工作也非常了解和关心，因此我个人还是希望你能体谅我们公安工作的难处、压力，以及种种困难和障碍，现在你们的专栏可能不适合开了，但在合适的时候，你还可以再次拿起你的笔，给我们鼓劲打气嘛。”
十
萧郡跟报社领导做了一通模棱两可的汇报，好歹敷衍过去，这样，《打黑百日会战》专栏也就正式取消了。
专栏取掉以后，萧郡的心却迟迟放不下来，他一心要把里面的情况摸清楚，看公安局这次打黑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刘军林、林勇都是萧郡工作上的对接人，除此之外，萧郡在警察圈里还有一些别的人脉。最近几天，萧郡陆续跟这些人接触了一遍，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花边传闻。
与此同时，打黑专栏不见了，市局的打黑行动突然消停了，这在公安内部自然也会引起猜测。这些猜测裹着一般警察口里传得满天飞的马路消息，一时之间，关于打黑的议论、说法，倒纷纭复杂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