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剑雄这一着棋走空了还不要紧,不料他在李万水案子上的种种反常,早已引起有关部门注意,他也就这样被上面盯上了——秦剑雄掀了一场风波,演了一出好戏,最终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秦剑雄能把打黑的阵仗闹到地动山摇,吕孟庄和刘子良心里就跟明镜似的,知道单凭他那颗脑袋,是决计想不出这一连串步骤的,他背后必定有人策划谋略。
偏偏吕孟庄就最忌讳这一点,他一贯觉得,弟兄之间斗法归斗法,若是拉着外人搞内斗,还要把自己人铲草除根,这一套思路背后定是一颗祸心,因此之故,他在这件事上是给秦剑雄记了一笔的。
打黑闹得人心惶惶的那段时间,吕孟庄也感到过恐惧,他倒不惧别的,他就怕秦剑雄丧心病狂,就怕这个彪子兄弟越来越失去理智。
没承想,打黑的事不曾完结,媒体上又闹出“水山计划”来,这事差一点儿掀了三人的老底,别说吕孟庄、刘子良,连秦剑雄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事情追根溯源,因由还在秦剑雄头上,怪就怪他手脚不利索,给人留下了尾巴。可他倒好,留下尾巴招了祸殃,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一看矛头指向吕孟庄,大火没烧到自己身上,竞能甩手不管,就连吕孟庄几次三番叫他去商量对策,他都懒得到场。
在闹出这一连串的是非之后,吕孟庄已经对秦剑雄生了忌惮。恰就在这个当口,秦剑雄又因李万水案被上面盯上了。吕孟庄一得到这个消息,心下登时也就明白了刘子良的建议,他心里甚至比刘子良更清楚,已经不得不清理秦剑雄了。
这样,前一段时间,当他的人跟踪萧郡去了桃星垣,而后又窃得消息说检察院要追查《海底》,他觉得时机成熟了,遂按之前刘子良的建议,把秦剑雄立的契书,留给了检察院。
清理秦剑雄,对吕孟庄而言,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对刘子良来说,这等于打了一场翻身仗,既帮他扭转了局势,又替他出尽了恶气。
另外,吕孟庄虽一直在心里揣着一个桃星垣的旧梦,而刘子良对三个人的同盟关系早就抱有看法,以前他不止一次在吕孟庄面前提过,要吕孟庄趁早解散桃星垣。
对于解散桃星垣,刘子良口上给过各种说辞。吕孟庄却了解他的心思,知他一来是想和秦剑雄断了牵连,免得受窝囊气;二是他自恃有谋划有决断,手里又独掌堂口的《金兰谱》,通晓市里一帮权贵富豪的身家己事,他就想单独立个门户,自打一片天下;另外,堂口的资本、产业虽然越滚越大,年年也有分红,且他和秦剑雄这些年把住招标市场闷声发财,各人名下挣了不知几座金山银山,但两人对桃星垣名下的财富仍是虎视眈眈,早就想一分了之。
这次,在秦剑雄惹出种种事端,逼得吕孟庄不得不下决心清理门户后,刘子良又趁机老调重弹,劝吕孟庄赶紧把堂口散了。
而且,这回刘子良不但找到了绝好的借口说头,就连堂口怎么个散法儿,吕孟庄名下的财产如何分割,他如何从吕孟庄手里赎回身契,他手里的《金兰谱》又该如何处置,他都谋划好了一套方案。
这个方案,也就是他口口声声说的“最后一笔交易”。
六十九
今天是阴历十四,一大早,吕孟庄只穿了薄薄的睡衣,外面裹一件雪狸毛绒大氅,纹丝不动地坐在圆山园别墅三楼的露天阳台中。
外面已是雪后初晴的天气,唯独三楼这间露天阳台不向阳,在这个早晨依旧笼在一片晦暗当中。
有个短发的中年女人,每过一会儿就来阳台上一回,手里提一只白瓷瓶,朝吕孟庄身边的茶碗中添一次开水。
这个女人叫万燕萍,是秦剑雄的老婆。
今天逢月中十四日,尽管秦剑雄已被抓了,万燕萍还是照以往的老规矩按时到吕孟庄家里来。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女人,从一早进门到现在,面情上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见吕孟庄一直在发呆,她添完水就回屋里收拾房间去了。
每月的一日、十四日、二十七日,是桃星垣袍哥堂口一、四、七排大爷秘密“轮妻”的日子。
这一道规矩,说来是桃星垣吕家的独门讲究,吕家祖上开山立堂时,是正儿八经“同袍同妻”,讲求在每月的这三天轮替伺寝、子嗣混血。
其实这道规矩在重结堂口之初就拿出来议过,秦剑雄和刘子良都说要废除,是吕孟庄看得长远,才坚持祖上成法不能改动。
不过,自打兴起“轮妻”之后,无论是万燕萍,还是刘子良的老婆谭菊芳到吕孟庄家来“伺寝”,吕孟庄都只行头一回房,此后便在一起吃饭,一起拉拉家常,其他连人家手都不碰一下。
吕孟庄在前面带了这样的头,秦、刘两人也都懂了他的意思,以后便照样做了。所以,到现在,他们之间的“轮妻”,也就只剩下一个名义。
按说“轮妻”轮到这种境地,这一套规矩仪式还要不要讲究下去,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吕孟庄本也不是张口闭口一套祖上成法不能丢的迂腐人,果真这套规矩失了意义,废掉也好,终止也好,对他来说,也都不难。但问题是,偏偏吕孟庄在这个问题上,看得刁钻。
桃星垣祖上独兴“轮妻”规矩,明传下来的说法,是想一、四、七排大爷结成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内室纽带。所以,这一条规矩只在堂口三人组之间秘密行使,三人组以外,无论袍哥成员之间,还是袍哥帮众对外,都主张以仁义礼法相待,袍哥帮规中甚至严饬戒律,不准戏嫂欺妹、不准扒灰倒灶。
既然袍哥帮规严戒,三纲五常不容,为何桃星垣袍哥堂口的三人组偏要行一套悖德逆伦的仪程呢。
吕孟庄推敲这个问题,他觉得祖上的良苦用心,就是要把三人小组倒逼成一个独立、封闭的铁三角。
细细想去,烙上“轮妻”这个黑印,龙头、四排、七排大爷真真是坐上了同一辆战车。别的不说,单要“轮妻”事情泄露出去,不管世俗社会容与不容,单按袍哥清戒,也是遭天下袍哥剖心剜眼的事情。
所以,只此“轮妻”一道,非但把三人小组和一般社会切了开来,也和明面上的袍哥堂口切开来,三人小组成了地下社会中的地下社会,成了秘密中的秘密。
另外,这些年来,吕孟庄也亲眼看了几家人的关系。光是秦剑雄和刘子良心心病病争来斗去,其间就结了不少隔阂,这些隔阂要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找不到途径化解开,却多亏他们有“轮妻”这个形式,几家老婆轮换着在各人跟前把话说开,再大的心结矛盾也能缓过去。
再说秦、刘两人争归争、斗归斗,吕孟庄从旁把情势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哪怕斗得头破血流,各人不是没有顾忌,没有惧怕,总是斗到快穿头的时候,一齐都收手了。这也不为别的,还不就为他们之间有一层“轮妻”关系,不敢穿了头。
吕孟庄越是有这些见识,对“轮妻”越是笃信不疑。前些年,秦剑雄和刘子良还时不时提过要废这条规矩,都被他挡回去了。后来他妻子刘书云得了抑郁症,自杀死了,即便缺了一人,他也坚持不让“轮妻”规矩废了。
其实妻子自杀这件事,一度给吕孟庄带来很大震动,他甚至想到过放弃“轮妻”,终究是考虑巩固三人组的关系,才打消了念头。可妻子到底为什么患上抑郁症,为什么不明不白就自杀了,到现在他心里也抹不开阴影,总觉得一方面和她怀不上孩子有关,另一方面,恐怕就是“轮妻”带给她的精神压力。
刘书云和万燕萍、谭菊芳这些人不同,这两个都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本分女人,老公指了东,她们绝不往西,但刘书云对“轮妻”这样的事,必定心有成见。当初吕孟庄跟她提出“轮妻”时,她知道吕孟庄遇了事,半句原因不问就照着做了,但自那以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面情气色上也总是凝着一股阴郁气,最后一直到精神崩溃,寻短见死了。
其实,吕孟庄之所以和陶莕媛保持了多年地下关系一直不结婚,实际上也和刘书云自杀这件事有牵扯。他要是早几年提出来娶陶莕媛,陶莕媛也不会拒绝他,可他自己不得不考虑,要是娶陶莕媛回来做了妻子,“轮妻”的事也就落在她头上了。
当然,依吕孟庄的心劲儿,他顾忌的不是外人占了陶莕媛便宜,他是忌讳陶莕媛知道这一层关系后,要么不答应,要么也像刘书云那样,精神上背负巨大压力,这可能让他再经一回丧妻。
说也倒好,上回因为要对付舆论,又想一棍子把萧郡打降服,他听了刘子良建议,顶着压力和陶莕媛结了婚。出乎他意料的是,结婚之后第七天,当他按规矩把“轮妻”的事说给陶莕媛时,陶莕媛竞和刘书云一样,多话不问就同意了。
吕孟庄见陶莕媛顺顺利利地答应了“轮妻”,也不好反过来问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后来他自己琢磨,或许时下社会风气变了,别说他们这样“轮妻”,真正是“换妻”的淫乱游戏,怕这些年轻人都不会大惊小怪。
今天十四,照规矩是陶莕媛去刘子良家,谭菊芳去秦剑雄家,然后万燕萍到吕孟庄家里来。但秦剑雄已经被抓走,丈夫不在家,家又不可一日无主,这种情况万燕萍只需“在家守正”就可以,不想她一大早就上吕孟庄家来“轮妻”。
万燕萍没读多少书,不大爱说话,每次过来就是里里外外收拾房间,跟上门的家政工差不了多少。
今天她还是这样,只不过从外面听她响动,手脚行动明显比以往急促了些。
吕孟庄在阳台上坐到快十点,待一片明媚就快照耀到身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了拉散开的大氅,下楼进了卧室。这时候万燕萍大概已经收拾完了,吕孟庄进门后,没听见她的响动。
把手里茶杯放到桌子上,吕孟庄转过身打算去牵床铺时,这才看见万燕萍一丝不挂地躺在床里面。
万燕萍眼睛明明睁着,头却拧向了另外一边。吕孟庄记得她第一次过来“轮妻”时,也是不声不响上了床,然后就这样一言不发脱光了躺下。
吕孟庄明白万燕萍今天这样做是啥用意,他在床前立了一会儿,然后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说:“燕萍,起来吧。”
万燕萍也不答话,径自就坐起来,然后低着头窸窸窣窣穿好了衣服。
“剑雄的事咋办?”她坐在床边问。她并不知道吕孟庄出卖了秦剑雄,还只当吕孟庄是三人中的顶梁柱,来求他想办法救人。
“我在想办法,”吕孟庄看了一眼万燕萍,他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韧性,“我比你着急,我们都在想办法。”
“啥消息都没有……”万燕萍哽咽得说不出后面的话,两行眼泪也滚了出来。
“这事情出得意外,你要给我时间。”吕孟庄一只大手伸过去,替万燕萍抹了眼泪。
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看万燕萍还在哭,吕孟庄只好拍拍她的手背,然后说:“燕萍,你先回去吧,这段时间把家里看好就行了。有任何事情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一个单线号码,二十四小时开机。”
万燕萍记完电话号码,又干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吕孟庄送万燕萍到一楼客厅时,她突然记起洗衣机里刚洗的几件衣服没有晾,就折转身急急匆匆去了洗衣房。
吕孟庄看着万燕萍中年发福的背影,忍不住眼圈都红了,他站在客厅,一直等万燕萍晾完衣服,再送她去了车库。
万燕萍走的时候,吕孟庄才递出话来:“剑雄,我们是一定要救的,就算救不出来,你和孩子也不用担心,不管怎样,还有我们照顾你一家呢。”
送走万燕萍,吕孟庄边回房,边掏出电话,他想马上和刘子良见个面。可把电话号码调出来后,他就意识到,今天陶莕媛在他家里,只好作罢了。
七十
南山背后的一处高尔夫球场,是这几年吕孟庄和刘子良经常碰头的地方。
他俩球技都不好,心也不在这上头,所以每次来都只象征性地打九洞的场,然后差不多打到三洞四洞的时候,就把球童支开,两人的话题便随之转到正事上。
今天才打完第二洞,走在路上,吕孟庄就问开话了:“子良,秦剑雄进去之后是什么情况,打听出来了吗?”
“嘻嘻,那彪子还算有种,一句腔不开。”刘子良今天穿一件米黄色夹克衫,白色高尔夫球裤,他人瘦小,脸尖削,眉毛却清疏细润,又衬一副窄框金边夹鼻眼镜,倒显出几成斯文气。
吕孟庄听了,先没说话,他看了看球场外面,外面四下是还没有化开的积雪,白花花的光影晃得他眯起了眼睛,他干脆停下了步子:“子良,万一秦剑雄把你我都供出来呢?”
“大哥,你是不是心里面又不踏实了呀,你可不能这样,你就是我的天哪。”刘子良赶紧转到吕孟庄前面去,仰面望着吕孟庄那张周周正正的脸,口里呼着白气儿说,“大哥呀,我还是那句话,你老担心那只疯狗会咬我们出来,那你说他能咬我们啥,他咬啥都没有证据呀。”
吕孟庄脸上看不出态度,刘子良两下把手上的白色手套扯下来,揸开一只手说:“大哥,我们掰起指头算算,他秦剑雄供认我们结袍哥堂口?说我们指使他搞垮水库?说我们操纵义田地皮?说我操纵招投标?哪一样他有证据啊。甭说是这些,就算咱们和他手底下企业过的资金账目,一笔一笔也都洗得干干净净,任谁来查,也挑不出我的刺儿来。”
“我听说,这一次,市委书记对上面来的专案组是极力支持,这就说明啊,书记对我们也有怀疑。”吕孟庄忧心忡忡地撂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