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专题组的报道在周一一次性推出来,标题叫《首富的信托》,是经韩淑菲反复推敲确定下来的。
这一则报道总共用了十多个版,其中,光拿表格展示每一宗信托业务的来龙去脉,就占去八个版。
另外还提了一个新闻爆点,是专题组约请的那位专家结合全市土地市场情况,对这一批囤地数据进行了运算,运算结果是,五万亩囤地直接推高本市地价翻了一倍,间接推高房价九十个百分点。用专家原话说,过去几年中每个买房人至少有一半的钱,被囤地者悄悄装入腰包。
为了这次报道,总编宋桥头天晚上一直守到报纸进印厂。当晚,他签完最后一个版,五十多岁的人竟然抑制不住兴奋,摇着笔头朝夜班编辑们喊叫:“本报新闻的史诗巨作完成喽。”
报道反响自不待言。报纸上街不久,刚刚睡下才人梦乡的萧郡就接到王长学的电话,电话那头,他高兴得嗓子都快哑了,说街上抢报纸抢疯啦,早餐摊前都不见人排队,队伍全挤报摊上去了。
他说他还特意派人去地铁走了一遭,看见车厢里面,乘客打开报纸,报纸就从头到尾连成了一条线。
王长学还要夸标题起得好,被萧郡插进话来打断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挂掉电话。萧郡昨晚也和一帮专题组的人盯版盯到两三点,这会儿一直到下午,将是他补充睡眠的时间,因此懒得和王长学瞎扯淡。
睡到中午,萧郡电话又响个不停,抓起一听,还是王长学的声音。
这回王长学声音没变,口气却换了,他嘶哑着嗓子质问:“萧记者,你为啥要帮吕孟庄写那些话。”
萧郡一下清醒过来,坐起身反问:“帮谁写哪些话,怎么回事?”
“你自己上网看看吧,现在网络都要炸了,都不骂吕孟庄,都在骂我们。”王长学说完挂了电话。
萧郡床都没下,抓过电脑翻起新闻网页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委实吓他一跳,几乎他能想到的所有新闻网站,头版头条清一色地挂着他们这则报道。他随便点一页进去,满眼都是网民的跟帖、顶帖。
萧郡扫了一下跟帖,骂者居多,倒不光是骂王长学,骂吕孟庄的、骂房价高的、骂信托坑人的、骂借钱不还的,甚至仇富的、仇官的、骂娘的、撒野的,全一股脑儿涌到这条新闻下面堵上了。
萧郡本来想,王长学有什么好被人骂呢,顶多说他输了生意报复吕孟庄么,这种说法也不是现在才有吧。待他看过几条,忍不住笑了,网民骂人哪里守条条框框,竞有那凑热闹瞎起哄的,对着王长学的照片看起了相,说他鼻有三弯,其人必奸。
萧郡看一阵,拿开电脑下了床。他倒是想,就算都得挨骂,就算网民骂人没有来由,可骂王长学的帖子也不该超过骂吕孟庄的才对吧。
萧郡一时记起孟庄的老百姓来,又想到吕孟庄除了首富还是首善,他多年在市井坊间积累的好名声,怕是王长学所不能及的。想到这,萧郡顾自叹了一声气,无可奈何地一阵摇头。
这时王长学的电话又进来,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语气,急吼吼地问:“你看了吗,你看了吗,看到了没有?”
“看什么?”萧郡冷冷地问,他打心眼里反感王长学这种变化无常的态度。
“网上啊,网上议论啊。”
“议论怎么了?”
“骂我啊,啥话都有,我倒成了恶人。”
“谁骂你了?”
“网上啊,网民啊。”
“那你就找网上说去,找网民说去吧。”萧郡说完就要挂电话。
“等等,你这什么话,萧记者,还不是你帮吕孟庄写了那些话。你不写那些话,我看挺好,反响也挺好,就因为你帮他写了那些话,把网民骗了,他们转过来骂我不是东西。我多冤枉啊。
萧郡突然冒出来一股无名火,说道:“我就这样写了,你还想说什么。”
“哟,萧记者,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翻脸不认人啊你,你这些资料可是我一手提供的,现在你好了,你只顾自己出风头,我呢?我可告诉你,我能把你推上去,就能把你拉下来……”
王长学酸溜溜的话听得萧郡几乎要起鸡皮疙瘩,他还要往下说,萧郡索性挂断电话。
萧郡将电话扔到床上,随手从衣橱抽了一条内裤,径直去卫生间洗澡。当头上的花洒细细密密地洒下热水时,躺在床上的手机像瘟疫发作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响。不过那声音被被子捂得喘不过气来,萧郡听着,一边洗澡,一边笑了。
萧郡在等吕孟庄的电话,他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报道。但是一连好几天过去,没接到任何消息。
各路媒体记者又扎堆往孟庄集团跑,奇怪的是,吕孟庄仍是之前的做派,概不和媒体见面。
吕孟庄不现身,但这回外面再也清静不了,除了媒体,沾得上边的学术团体、公益研究机构,也都趁着这股新闻风潮,把信托囤地作为一种现象来关注研究。
这样,有主张立法限制信托业务,有呼吁扩大囤地认定范围,有要求对信托课以重税,还有主张倒追清缴囤地暴利的,一时舆论相互激荡,一唱一和只将这把火越烧越旺。
事实上,报道还赶巧了政策层面决意整顿信托的大气候。专题组的财经记者在后续跟进时才逐步披露出来,早在此次报道推出之前,有关信托管理改革的方案早已在全行业中征求意见,《首富的信托》出来之后,无异于给这场改革火上浇油。
直到两周后,萧郡才接到吕孟庄电话。他问萧郡有没有时间,邀约一起吃顿饭。萧郡什么都不问,就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晚上,准时在约好的酒店房间见面,吕孟庄约了一大帮人,陶莕媛竟然也在场。
已经好久没见她,她可能刻意换了一种活法,头发绾起来别在后面,穿上了赴宴待客的白色小西装。她站在吕孟庄旁边,两人隔着长长的年轮,但他们的气息、呼应,硬生生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萧郡心头飘过一丝落寞,不过他脸上还做得出从容的表情,他开始微笑着和吕孟庄打招呼,和陶莕媛握手。这时候,吕孟庄轻轻拍了拍手,打断大家,他跟朋友正式介绍萧郡,说萧郡就是报道信托案的记者。
一屋的人为萧郡鼓起掌来,在场有女孩尖叫,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吕孟庄又一一给萧郡介绍他的朋友,大都是国内信托界的一把手,说是各人带家属来看望吕孟庄,顺道旅游。
因此吕孟庄特意说,今晚是一个家庭聚会。
果然席上都只顾着拉家常,大家没有半点儿意思想要谈任何正事。一席饭吃完,将近十点,吕孟庄让陶莕媛出门送一帮朋友,他才留下来对萧郡说,有件事要商量。
“你上次的报道很客观,但是对我来说,打击也很大。你想想,我一个搞信托的,一夜之间成了十恶不赦的囤地大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吕孟庄这样说话,依旧一脸的亲切。
萧郡只好说:“吕总,理解万岁。”
“当然,我是理解的。话拉回来说,信托不是没有问题,甚至毛病一挑一大堆。要不然,国家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整顿信托呢。马上全行业大整顿就要开始了,你听到消息没有?”
萧郡说,最近新闻上有风声,但自己还不了解详细情况。吕孟庄就说:“总之这是好事,不改革不整顿,我们也看不到这个行业的前景。所以我现在针对这次改革,有一个想法,也请你帮我权衡一下。
吕孟庄随即比了一个手势,说:“我打算在市里建立一个青年助业助房公益信托基金。钱全部由国内信托老板自愿出,基金仍然委托我们信托公司管理,指定用于有一技之长,有创业愿望,打算在本市开办小企业、购买经济房的优秀年轻人身上。”“当然了,”吕孟庄又说,“政府也在做这件事。不同的是,我们全部是民间资金,现在由民间资金建立这类性质的公益信托基金,全国范围内,我们还是第一家。”
吕孟庄讲了他的想法,说这次新闻事件以后,信托全行业都面临从未有过的舆论危机。一来实业界指责信托越界操纵企业,抢夺实业老板生意;二则被市民百姓骂,说信托为囤地提供了中介和资金杠杆,推高了房价。现在既然信托政策在调整当中,全行业改革即将拉开,他就考虑,信托业自己首先应该振作起来,要有所作为,以此来迎接、支持这场改革。
吕孟庄有信托协会副秘书长的身份,他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主动联络国内同行:“我不断跟他们交换自己的想法,说服他们一起来做这样一个基金,你都看见了,刚才的朋友哪是来看望我,是被我请来的。直到今天上午,我们还在谈,最后大家都签了协议,同意首期筹资十个亿。”
萧郡记得,去年年底市政府也出台过一个类似的青年创业扶持政策,当时市财政为这项政策拨备的专项资金也才十个亿。虽说吕孟庄现在是整合全国信托行业资源,但萧郡不大理解,如此大一笔足以和地方政府民心工程平分秋色的公益基金,外省那些老板为何就同意将钱放进吕孟庄的公司呢。
萧郡问吕孟庄,吕孟庄这才仰头叹一口气:“萧郡啊,你不知道,现在咱们业内流行的玩笑话说,全球信托看中国,中国信托看我市,我们这里已成信托行业的重灾区啦。”萧郡神情不为所动,既无兴奋亦无惭愧的样子,他“哦”了一声,然后就问吕孟庄有关基金的细节问题,吕孟庄一一做了解释。
到陶莕媛送完朋友,重又回到房间时,他俩正好谈完正事。
晚上萧郡独自一人开车回家,经过义田新区青河大道时,路边的金控大厦主体已经拔高,成了沿路一排的最高建筑。夜色惨白,街灯清冷,远远望去,黑乎乎的大厦就像一座巨碑,矗在水泥森林当中。
萧郡的心空落落的,他才意识到,一场看似风生水起的新闻,舆论的板子最终打在了大而无当的信托行业身上。而吕孟庄恰恰看清了这当中的玄机,也瞅准了出手时机,他现在顶多算是坏制度的从恶者,制度之恶自当归责于制度的制定者,他这个信托老板唯有勉力行善,以此挽回自己的声誉。
“吕孟庄彻底化解了这场危机。”萧郡这样想着,不禁使劲儿踩下油门,车“轰”的一声,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在冬夜的城市里狂奔起来。
五十五
吕孟庄如期推出了他的公益基金,因为口号是既帮助创业又帮助买房,这笔基金被命名为“民心双助”。
基金启动仪式有意放在青年广场的露天百人剧场,萧郡和市内一批记者接到了邀请。这也是自王长学举报吕孟庄以来,孟庄集团第一次主动和媒体接近。
启动仪式像大多数仪式那样,按部就班在喜庆的氛围中顺利进行,了无新意,大家都在等议程进展。
到新闻发布环节时,一家媒体的女记者站起来,提了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题。台上的吕孟庄竟然针锋相对回应,态度并不像在萧郡面前那样平易近人。
“请问,你如何评价你的信托生意,对于‘金融黑社会’的指摘,你有何解释?”这是女记者问的第一个问题。
“我要提醒在座的记者朋友注意,我是一个合法商人,我的信托业务也合规守法。任何人如果不能依据法律、规范对我进行指控,什么‘金融黑社会’,什么‘抢公司’,都只是凭空造舆论。”
“你公司介入的五万亩地,事实上形成了囤地,有专家测算过,它至少推高房价90%,难道囤地也是合法的吗?”
“囤地当然是不合法的,所以我们公司的业务一定不涉及囤地,否则很多人、很多部门可以起诉我。你们媒体想过没有,为什么有人偏偏不起诉,偏偏就要找媒体呢,你们媒体是否问过他一句,他是不懂法呢,还是没有证据?”
“现在国家正在整顿信托行业,如果你们的信托生意都没有问题,一切都是合法合规的,国家为什么要整顿你们?”
“你忽略了一个事实,这次整顿的一个主要内容,是修改信托行业的相关管理办法,因此国家这次是整法,也是要把信托行业整好,不是要整垮信托公司,更不是要整一批信托企业家,整企业家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你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成立‘民心双助’,这是不是包含你对信托工作的某种忏悔?”
“慈善是一种境界,它的动力不必一定是忏悔,如果别人一慈善,就以为他是做错了事情去忏悔,我觉得这是阴谋论。我们的‘双助基金’,是国内第一家民资建立的扶持有志青年创业、置房的公益性基金,我作为发起人之一,我们的心态一直是阳光的,我们一是想帮助优秀青年成长、成功,二是想重塑社会对于信托行业的信心。不得不说,信托已经被舆论妖魔化了。”
萧郡从旁边听完这一来一回,觉得吕孟庄每一句话都像冲着自己来的。他也才想到,吕孟庄必定对他的报道心存成见,此前吕孟庄两次和他谈话,也必定是压着性子,如果换作对这位女记者,依他的反应和口才,不见得会给他留台阶。
不过萧郡也意识到,吕孟庄这一番回答绕开了最关键的问题,于是他站起来提问:“吕总所言,是否意味着你的信托公司将坚持过去一贯的做法和模式,继续来和更多企业做生意?”
吕孟庄见是萧郡提问,表情缓和了许多,他朝萧郡点点头,然后说:“不会,刚才我说了,全行业新一轮整顿即将开始,随着行业法规的调整修订,我们的经营理念、经营方法,甚至业务流程都将和新法同步调整。”
“我们更关心,你的信托公司在调整之后是否还会出现之前的情况,比如前来融资的民营企业项目全部失败,项目土地遭遇抵债、转让后再被撂荒,最后这些荒地又随地价飙长,高价倒手。”
“不会。我们只会秉承对投资人负责的一贯理念,吸取此前的经验和教训,对融资企业精挑细选,我们会将不讲诚信、企业治理混乱,甚至只想做一锤子买卖的企业、老板、项目,坚决排除在信托融资大门之外,对信用良好、管理有方,有远见卓识的企业,则会通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