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望了李万水一眼,一边伸手拉李静坐下,一边开了腔:“李万水,你没必要斗眼神了,在这儿待着,怎么都比看守所强吧,叫你出来走动走动,你还一点儿不珍惜。要盯,有本事你一直盯着,都不兴眨眼的,你能盯多久,我看顶多一分钟。”
陆成这样一说,李万水大约才意识到,自己在跟一个小女孩置气,遂收了眼神。
这时候陆成转过来跟李静说话了:“对了,你一般喝茶还是喝咖啡啊?”
“我?”李静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我喝白开水呢。”
“那咱院办有好茶没呀?”陆成摇着笔杆问。
“你要喝茶?”李静瞪大了眼睛。
“哎呀,刚才都忘了,你去拿点儿茶,再去,再去我办公室拿上两三个茶碗下来吧,这大冬天的。”陆成就像扯闲淡一样,跟李静说。
李静“哦”了一声,这回知道陆成是真跟她说喝茶的事,就起身出去了。
李静出去以后,陆成东望望西望望,过一会儿又从包里摸出一面小化妆镜来,把镜子摆在桌上,嘴里嘘嘘地吹着气儿,一门心思拔起脸上的胡子来。
李万水自打进看守所以来,还没见过这等做派的办案人员,他原本神经绷得紧,这会儿大约也看出来,今天这两个年轻人可能是应付差事来的,他渐渐也就把自己放松了。
一会儿李静拿来茶叶、杯子,陆成就慢条斯理地冲起茶来。冲好一杯后,他先端到李万水面前的桌板上,然后又返身回来给自己冲。
等他把自己这杯冲好了,拿起来要喝的时候,抬眼一看李万水,“哦,你戴着手铐不好喝,是吧。”
陆成说完,就把提早准备好的手铐钥匙摸出来,走到李万水跟前帮他解了手铐。他站在李万水旁边,边收手铐边望着茶杯说:“这茶还不错呢,你看茶叶形状多好。”
“对了,你喝茶吗,李万水?”陆成边回自己座位,边拉家常样地问,他面情上装得随意,其实心里头揣着万钧压力,他就怕李万水不接他的话,那他的戏不好往下演。
“茶——”李万水对着人家拉家常的话,也不好较真,身上憋着的那股子戒防劲儿也使不出来,就拿起杯子来抿了一口,应付着说,“喝吧。”
李万水在看守所里已被办公案人员、律师、记者各色人提审、会见过无数次。陆成昨晚看过这些视频资料,觉得一下子找到了李万水摆“茶碗阵”背后的心劲儿。
李万水刚进来时,他是逮着机会就向办案人员要杯子要水,把他那套“茶碗阵”摆一回又一回。但因为一直见不到回应,渐渐地,他心劲儿就一次比一次淡,有时候提审到中途,他想起来再摆一回,有时候干脆就不摆了。案子几经移送、打回之后,李万水该是越来越绝望,慢慢连杯子和水都懒得要了。最近这一段时间,他不但彻底罢了“茶碗阵”,还跟办案人员使上了性子,所以才回回不张腔不说话。
陆成琢磨这个情况,料定李万水是心死了。
这会儿陆成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茶碗自顾自地起了式。他端起茶碗举到嘴边上,仰头望了一眼天花板。
这时候,李万水虽在看他喝茶,面情上还没有动静。
随后陆成弯下头来,拿嘴皮衔住茶碗沿,把茶水吸出一阵有节奏的“嚯嚯”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来,李万水原本塌下去的脑袋和脖子,眼见着就像是趴在窝里的火鸡那样,徐徐地伸出来。
到陆成放下茶碗,学着视频里面李万水手卡茶杯的线位、手势,开始沿着图形、路线滑动茶碗时,旁边的李静突然发现,李万水的眼眶当中竟然莫名其妙盈满了泪水。
“李万水!”李静突然喝了一声。
这一声喝叫,吓得陆成一下子收了先前脸上还从从容容的笑意,一顺手,又把茶碗捋翻下桌,“叭”一声打破了。
“你这是干吗——呀,李静,大一声细一声的,”陆成一脸无辜地望着李静,“你要吓死我呀。”
李静一脸歉意对着陆成,嘴上有些不服气:“陆检,那咱还问不问话呀,都这么长时间了,啥也没干。”
“就是问话,那不也得先把这儿收拾利索了嘛。”陆成拿两根手指捻起审讯桌上的一片儿茶叶,边甩水边说。
“好,那我去拿抹布、拖把。”李静脸上不大高兴,站起来,踢了一脚椅子,转身就出去了。走到门边上,她又气哼哼地扔下来一句,“干不来提审,就别浪费我们的时间呀。”
李静走出门之后,陆成依旧专心捻面前桌子上的茶叶片儿。这回李万水急了,喊了一声领导,就连忙端起茶碗来,要摆“茶碗阵”给陆成看。
李万水把茶碗举到嘴边,仰了一下头,栽下头来才准备咬茶碗沿,陆成就把他挡住了,“行了行了,别摆你那个烂‘茶碗阵’了,有要紧话赶紧说吧,我就这一次和你见面的机会,别人谁还理你的死活呀。”
“呃……”李万水放下茶碗,欲言又止。他猴急猴急地朝陆成努了努嘴,意思是房间里面有监控。
陆成还是不紧不慢捻他桌上的茶叶片儿,捻起一片才对李万水说:“我说你呀,就是一辈子踩不上点儿,所以才坐这儿呢,我是干啥吃的呀,咱的审讯都还没开始呢,有个屁监控啊。”
“是吴剑晔出卖了我,我的材料全部在他那儿。”李万水喉头一鼓,冒出一句话来。
“他?”陆成犹犹豫豫,又心不在焉似的,之后又弯过头瞅了一眼门口。
李万水赶紧抢了一句:“就是给我公司做了多年法律顾问的律师啊,我就是他介绍进圈子来的,是他把我卖了。”
“哦。”陆成不敢随便搭话,只能这样应着声往下拖。
一直在隔壁透视玻璃后面监控审讯的王方宏,知道吴剑晔这个人,他怕陆成是外地人,不明白李万水已经说出关键内容,遂和李静一起转出来,快步进了审讯室。
王方宏边往审讯桌边走,边望着李万水说:“原来是吴剑晔把你给卖了,那你这些年没混个名堂啊,就混了一身的臭名声。”
李万水认得王方宏,顿时也就明白自己中了计,他像一个蔫了气的皮球,颓然窝回到椅子当中。
四十四
前后不过一刻多钟的时间,四十好几的李万水就在二十出头的陆成面前经历了由绝望到希望、从大喜到大悲。
这是一场摧折人心意志的心理战,李万水苦苦撑了数月,到最后关头却轻易输掉了这场战争。陆成和王方宏却不客气,这天,他们趁热打铁,把个心理防线彻底垮掉的李万水捋了个里熟外焦。
其实,李万水走到这一刻,本来也只剩自保一条路,因此掉头转弯并不难。他几经权衡之后,索性就跟检方谈了条件摊了底牌,答应配合检方在“茶碗阵”调查当中转作污点证人,至于他掌握的圈子内幕,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此来给自己立功赎罪。
这样,李万水就当着检方把他如何进入圈内,如何在圈里运作,又如何被人出卖的前前后后,一口气倒了个干净。
当然,后来从李万水交代的情况看,他对“茶碗阵”圈子所知有限,而这个圈子的组织运转规则,的确也被设计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并非他这个层面的下线能窥得全的。
吴剑晔是李万水的上线,当初吴剑晔发展李万水时,跟他说,圈子就是市里面的一圈人脉,圈中有各色人,只是这些人都有身份有地位,手里各有各的资源,大家相互联结在一起,成了一个人脉圈。
李万水就纳闷,那这个人脉圈不就和市面上的富人俱乐部、高球俱乐部是一回事嘛。
吴剑晔便反问他,就拿高球俱乐部来说,你们这些老板凑在一起能干啥,还不就是闲得无聊找个乐子,聊聊天、打打球,消磨消磨时间?
李万水不解,问吴剑晔,那你这个人脉圈玩的是哪样呢?
吴剑晔只比了两根手指头出来,说圈里只许玩两样,“权”和“钱”。
李万水一听就笑了,你真当没文化的人就是睁眼瞎?好歹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权钱交易”大致还知晓一点儿,这些上不得席面的事,哪是靠进圈子交朋友办得成的,只要拿着票子找到了对路的领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是了,老话管这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呗。
吴剑晔打住他的话,说快别扯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了,我只问你两件事情,看你答得上来答不上来。
第一,你手头提一包钱,却找不到领导官员的门路,这种情况遇没遇到过,遇得多不多。
第二,手头有钱了,当官的也找下了,可官家人偏偏不和你照面,谈价码,送钱都非得经中间人一手,这种情况有没有过。
李万水自打发家之后,这些年公司、家里的法律事务统统交由吴剑晔打理,吴剑晔好比他的私人管家一样,对他的情形是尽知尽晓的。因此吴剑晔这样一点拨,他也就生了感慨,说社会人情真是变了,前些年手头紧,却感觉钱好使,就没有拿钱蹚不平的事,这两年怪了,手头钱多了,摆不平的事情却是一桩连一桩。
吴剑晔比李万水年长,就举个投脾性的例子来教他,说社会人情啥时变过啊,尤其是“权”和“钱”之间的事,它就跟男人女人身下长的一对玩意儿似的,从古甲子到现在,都是你念着我,我惦着你,无一时无一刻不是你想到我这里面来,就是我想往你那里面钻。
可为啥前些年,你的钱就好使?那还不是因为你做的买卖小,托的是芝麻大的官儿。
你钱少、他权小,你俩做的是洗头房里几十元一炮的勾当。这号买卖,往大了说,它虽也沾得上“权钱交易”几个字,但归根结底,不就是你拿钱她叉腿的事嘛。
你算算,你俩一天搞十回,十次交易也才干把块,这等于你找了个街道办干部送他一条烟,然后人家许给你个扫厕所的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有钱了,眼光高了,扫厕所的活你瞧不上了,洗头房里的妹儿倒找钱让你搞,你也不搞了。你要干啥,你要做大买卖,你盯的是千万上亿的大工程,托人走关系就得找当大官、有大权的,这中间的权钱交易,动辄也是百万千万元的谱儿啊。
人到了这一步,为啥又觉钱不好使、事不好办了呢,说穿了,你现在要巴上当大官的,就和你想搞模特、搞明星一样。你想想啊,模特、明星是你想搞就能搞的吗,是你撒多少票子,人家就叉几回腿的吗?当然不是了,到了这个阶段,各人都有讲究。
吴剑晔拿这一番例子说事,李万水自然也就把当中的经脉道理听个明白清楚。他好奇不过,叫吴剑晔再跟他说说,到了这一步,当官的究竟有些啥讲究。
吴剑晔让李万水设身处地想一想,假设现在要争一个亿的工程,官家的路子也是通的,你怎么跟人谈价钱,怎么把钱送出去?
李万水说,按照行情,一亿工程少说也得送领导五百万,五百万元怎么送?转账、现金都不妥,那还真没辙了。
吴剑晔说,怎么送是一回事,谈价码又是一回事。先说谈价码,你觉得送五百万是行情,万一这人心不黑,预期只有一百万呢,那你不就亏了,倘若遇上心黑的官员,非要一口吃八百万,你只送五百万,人家收吗?所以,谈价钱的环节是万万少不了的。可是,在哪儿谈,怎么谈?面对面,人家怕你录音留证据,电话谈更不敢,若说是比手势,又怕录像,再说,你比个五出来,人家咋知道你是五十万还是五百万,是人民币还是美金呢。
李万水就说,对了,有人给我说了一种方法,去浴场里面洗澡,大家脱得光光的下了水,谁也录不成谁的音啊。
吴剑晔连连摇手。你那倒不是洗头房的买卖,可顶多,也就是进了宾馆、酒店去嫖娼,价格比洗头房翻个一倍两倍,办事地点换了换,没准儿嫖的女人还是刚刚从洗头房出来的。你呀,你也不琢磨琢磨,手头掌握上亿工程的官员,哪个愿意跟一个老板上澡堂子去脱得光光的谈价钱?
再说送钱,你也知道,上了五百万,现金、转账这些招数都不好使,纪委、检察院是一查一个准,查实了,大家都完蛋。所以,就算和官员谈妥了价码,人家还要看你的钱是怎么个送法,你要说转账、给现金,人家立马就知你不是办事的人,你迟早要给人家带灾,人家也就不和你往来了。
说到底,给官员送钱,不单要讲诚意,还得讲技术。你总得有一套办法,把这钱洗得干干净净,洗进官员背后的公司,洗进他代理人的账户,要想着法儿把这钱变成官员的合法收入,他才会和你来往,才敢给你办事。
李万水说,洗钱要比挣钱难,这事情,就不是咱这个脑子办得成的了。
吴剑晔却说,洗钱不难,难只难在双方信息的沟通上。你要给对方官员洗钱,你就得和他坐一起掐码子,你怎么洗,他怎么接,由哪个账户进,从哪个账户出,一分一毫的,你俩要掐得一清二楚,这才能操作得天衣无缝。
吴剑晔举了个例子,假设官员手里有一套老宅挂在市面上卖,本来挂一百万都没有人要,但你叫他编个理由挂六百万的价格出来。然后由你手下公司出面,正大光明地买下来作为老宅投资。这不就把五百万送到官员手里了吗?关键是,整个买卖过程属于市场行为,同行顶多看你笑话,说你投资吃了亏,但法律上是没法给你这次购买定性为行贿的。
又好比官员指定的代理人有一只股票在手上,你要能砸下几千万去炒这一只股票,等官员代理人在这只股票上获利五百万,你再出来。这个时候,你账面上也许损失了五百万不到,但是你却实实在在给对方送去了五百万元的合法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