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萧郡在市档案馆的查档登记簿上，再次看到了魏小天的名字。这让他错愕不已。
他还是前两天和李松平谈过一宿话后，才想到来市档案馆看看。刚才在档案馆接待室，他和工作人员把来意说了，工作人员转身在计算机里检索一遍，告诉他，馆里存有西山水库溃坝的资料，可以查询，随手就把查档登记簿递给他。
大约平时来档案馆查询资料的人不多，一年的查档登记簿上也只填了前面五六页。萧郡翻开来，找到一页正要往上填写，一打量才发现上面一栏里赫然写着“魏小天”几个字，直吓他一跳。
他对魏小天签名的笔迹尤其熟悉，一看就知道，是魏小天本人来过档案馆了。再仔细看登记日期，竞在一个半月之前，距魏小天车祸身亡也就一周多时间。萧郡回想起来，自己那段时间正为撞上陶莕媛和吕孟庄的关系，一个人闷在家里疗心伤呢。
登记簿上信息不多，萧郡让工作人员帮忙查一下，魏小天来档案馆查的是什么资料。工作人员犹豫了片刻，看看两人登记的是同一个单位，最后还是查了，查到魏小天也是来调西山水库溃坝的档案。
萧郡一听，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生奇怪。魏小天从找美院雕塑老师到去西山古镇拜访说书老汉，以及后来跟吕孟庄见面，他嘴上一直说的是在追踪佛头身世。
当时萧郡只当他是爱好这一类物什玩意儿，甚至看他在这颗佛头上痴迷得厉害，还以为他中了邪魔妖道。却怎么也想不到，在一番癫癫狂狂的表象之下，魏小天这样一个粗糙的人，竟然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调查伸到西山水库溃坝上来了。
萧郡心下忐忑，待另一位工作人员带他进了阅档室坐下后，他暗自纳闷，难不成魏小天也听说了“水山计划”，知晓佛头和西山水库之间的关联？
可仔细想想又不对，李松平上次说，魏小天找到他家后，武传风是拒绝了采访的，武传风死后，李松平觉得魏小天不可靠，也就没敢找他说情况。如果真是这样，魏小天应该没有渠道知道“水山计划”的事。
“精怪了。”萧郡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自顾自地摇头叹息。这时候，工作人员抱了几盒档案过来，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萧郡是外地人，虽然最近因为佛头的事几次三番听人说起过西山水库溃坝，终究还是不知道当年溃坝的具体情形，也想不来那个场面，这回拿到档案了，他就想看个究竟。
档案中刚好有一份新闻剪报，剪贴的是西山水库溃坝前后市里日报大大小小的报道。萧郡因为看新闻看习惯了，先就拿起剪报看。他这一看，这座城市尘封已久的一场灾难便重新显现在眼前。
十多年前，西山水库溃坝时，已到半夜两三点钟。当时一阵炸雷打过后，只听得“轰”一声巨响，前一秒电光下还照得白闪闪的水库大坝，后一秒已经没了踪影。大坝一开，水库上百万方的积水和淤泥，立时排山倒海一般崩塌而下。
这一幕被当夜值守在水库附近高处的防汛办工作人员看在眼里。当时他们只能借着频繁电闪，看见洪水冲过豁口形成几丈高的水头，那水头就像一条黑龙似的，沿着西山坡发了疯地往山下扑。
有时候水头撞上一面崖石，激起的水柱射上天后又落下来，竟然“啪啪啪”地打在防汛人员身后的林子里，那儿的位置原本比水库高了近千米。
且说洪水和泥石流像塌方一样扑下来，迎头就灌进小青河里。小青河刚刚改道没几年，河道又窄又浅，泥石洪水顺着河道往下扑，水头扑到哪里，河道便被填平到哪里。只这样一来，洪水也就翻过河岸朝四下泛滥，于是沿岸庄稼一扫一片，房子、大树连根都卷了。
大水肆虐一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逃到西山上面守了半夜的乡亲朝山下一望，只见义田地界上仿佛成了黄泛区，整个儿陷入到污水烂泥中去了。
那时候，义田镇街道就在小青河西岸上，临河一边的房子、人家统统都不见了，横穿镇子的街道也只剩下了半幅路。
房子、土地遭的灾情再大，尚且能去面对，地上的人口、活物受的那份蹂躏简直就惨不忍睹。
一般洪灾水祸，遭难的人还能落个全尸，这次却是洪水裹挟泥石扑下来，遭难死去的人多是身子一处脑袋一处，偶尔能挖出个全尸来，周身也像被刮过一层皮样，纵然是家属前来认尸，哪怕面前就是亲人的尸骨，也分不清面目相貌，摸不出胎记、疤痕，近在咫尺都无法相认。
正因为这样，这次溃坝死去的一百多名乡亲，无一人能落得全尸，最后只好把他们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修了义冢。
萧郡看到这里，鼻子一酸。报纸摊在他手上，他怕再往下看自己承受不了，赶紧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边去了。
他想起李松平说的，武传风之所以一直坚持往西山水库溃坝的救助基金里面捐钱，就是因溃坝之后他第一时间来现场看了灾情，精神上受了震动，从此只得靠捐助安慰自己的内心，到后来佛头现世，确认了溃坝是因“水山计划”后，他的精神才彻底崩溃。
原先李松平这样说，萧郡并不能感同身受。对于武传风一直瞒住“水山计划”不报告的事，之前萧郡多的也是理解和同情，他总觉得这事不能全然怪罪于武老，当中该有多少社会、时代的原因是掰扯不清的。但现在看了溃坝造下的滔天罪孽，萧郡不由得不对武传风生出一种鄙夷来。
“这武传风行事做人也忒窝囊了，他要是不贪生怕死，不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但凡早一天报告‘水山计划’，也许西山水库早就拆了改了，何至于挨了几十年，非要义田镇的上百条性命遭受如此不堪的劫难。”萧郡望着窗外银杏树上一片正在变黄的叶子，暗自在心里责备已经死去的武传风。
萧郡心里生了这等情绪，就有压不住的恼怒一个劲儿地往脑门上冲，一时就静不下心来看档案，遂把手上的剪报放回桌上去了。
他又觉出武传风这个人没有半点担待。“真正是老实人老老实实害人，作了孽不上算，到头来又只顾自己心里不好受，竞寻个短见一死了之。你倒是留一口气出来作个人证也好啊，等找到了‘水山计划’的凶手再去死也不迟。”
萧郡这次来档案馆，原本还抱有别的想法，这下看了剪报上记载的一幕幕场景，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了。
他本来是想，既然有“水山计划”，既然有人提着佛头上西山水库制造这样大一场灾难，那说穿了，还都是借刀杀人索命报仇的事。
过去桃星垣搞“水山计划”，是一帮地主士绅企图“回天”，要的是共产党的命，可后来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还有人制造溃坝事故，这个人无非是想要水库底下哪一家哪一户的命吧？
因此萧郡跑来档案馆查资料，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看档案里面会不会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但现在一了解溃坝的阵势和灾情，他的想法自然就动摇了：这么大一场灾难，洪水冲哪家不冲哪家，岂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再说凶手总不至于要义田镇全镇人的命吧，倘若真有一个人和全镇都结了仇，那他的身份早该得到确认。
这次萧郡看剪报，还留意到一幅灾后航拍图。这张图虽因年久已有些模糊，却把十多年前这座城市的旧貌显示得明明白白。
萧郡在这里工作了五六年，以前对城市的格局变迁印象模糊，现在拿着航拍图与新地图比对研究，一下把这座城市的脉络理清楚了。
这座城市的脉络还在西山。西山是一条南北纵向的山脉，它现在算是市区和西面郊区的分界线——西山西面是山区农村，从西山东麓起，整个东部坝区就是城市区域了。
当年溃坝时，东面城区远没有现在的规模。那时，从西山东麓一直到那条南北走向的小青河之间，大片的土地还都属于义田镇农村。过了小青河再往东走几里地，才是当时的城区，也就是现在的老城区。
老城区包括西城区和东城区两个行政辖区，义田镇则归属于西城区。十多年前，义田镇是西城区唯一一个农村乡镇，它以小青河为界，与东边的城区街道办分隔开来，全镇地盘都不在主城区范围之内。
但溃坝事故发生以后，义田镇却因祸得福。萧郡就知道，灾后重建第二年，义田镇便从西城区划出来，升格为市一级经济技术开发区，也就是义田新区。从此新区受市上直管，行政上反比西城区高了半级。
十多年来，这座城市蓬勃发展，主城区域随之一圈圈向外拓展。单说二环之外，往东就增设了朝阳等区，南面近山的秀溪县也拉进来升格为秀溪区，与主城完全连成了一片。但不管城市的架子拉得有多宽，全城的老百姓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知道这十多年的高速发展，关键还靠义田新区。
大约五年前，义田新区一个区的经济体量差不多就已占到全市的三分之一，占到主城区的一半以上，所以，从那时候起，市、区官方的口径就把义田新区称作是“西山下的明珠”，这个称谓一直叫到了现在。
萧郡此前还听到坊间有一个形容义田发展的桥段，说这里的老百姓原本从不戴手表，只识得“西山时间”，他们瞟一眼太阳到西山的距离，就知晓一天的时间到了几点几刻，但后来义田新区的高楼一幢一幢立起来，挡住了西山，于是“西山时间”没有了，变成了“义田速度”，意思是要看这座城市的发展有多快，就看义田的大楼拔得有多高。
萧郡独坐在档案馆里，想起这一连串的变迁发展，已渐渐平复了情绪。他心下安慰自己说，义田新区能发展到今天的样子，对那死去的一百多条人命，无论如何也是个慰藉吧。
三十三
顺着青河大道一直往北，过二环后，萧郡开始渐行渐左，前方的路也缓缓转到西北方向去了。
青河大道是一条双向八车道的景观路，光是沿河那一排老银杏树，棵棵挺拔参天，绵延好几千米。现在已是深秋，萧郡开车从这里经过，就像蹚过一条金黄而又辽阔的河流。
青河大道是义田新区名副其实的门户，这不单是因为它在今天呈现得如此宏伟壮观，十多年前，当西山水库溃坝之后，面对遍地狼藉，一切恢复重建的工作首先就是从修建青河大道开始的。
萧郡昨天去档案馆，在馆里泡了一天还嫌不够，赶着天黑回到自己公寓，一头又扎进网上扒拉义田新区的资料。
他在新区官方网站上看到一篇介绍建设历程的文章，文章中有一句话被他记住了：“如果说义田新区是全市经济建设的龙头，那么青河大道就是义田新区建设发展的龙头。”
这本是一句官样的套话，但萧郡现在揣着这句话在青河大道上跑一程，立刻就把脚下这条路的味道嚼出来了——当初义田重建第一步，就是沿小青河西岸拉通了青河大道，而后接住青河大道往西山底下修路，一条一条的市政路一年一年修下来，搭起了义田新区的骨架，正是有了这副骨架，一幢幢高楼大厦就像做填空题一样，小多年间，竞把义田新区的地盘填得满满当当。
当车从金控大厦前面经过时，萧郡顺道瞄了一眼工地方向。短短几个月时间，一幢黑压压的庞大建筑已经从围墙里面冒出半截来，远远瞅过去，见有工人正攀在脚手架上敲敲打打。
萧郡在车里，听不见铁锤钢钎敲打的声音，所以当他扫过那一眼，惊觉如梦似幻一般，那些工人就好像蜘蛛东爬一只西爬一只，而塔吊、脚手架、伸向外面的钢筋，则像是庞然大物身上长出来的手，正四下里张牙舞爪。
萧郡眼前倏地一下，又觉得有人蹿过了车头。这种警觉，和他第一次来工地看佛头时出现过的情形一模一样。萧郡心下悻然，遂骂了一句，说这佛头要了百多人的命，怕是没有灵性也有魔性了。
今天萧郡是要去西山水库，所以一直沿青河大道走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已经过了三环，渐渐到了西山脚下，就见前面的地势一层一层抬高起来。
这儿是西山坡到坝区的缓冲地带，路右手边，过去是西山水库泄洪渠与小青河的连接处，现在泄洪渠被填了，只有一股清冽的泉水从山坡地下暗渠流出来，注进小青河，使小青河成了水色活泛的市政景观河。
那次溃坝之后，重建时为了彻底根除水患，干脆在西山豁口的西头进水处筑了一座大坝起来，截住青龙江进水。进水一断，西山水库报废了，小青河也一度成为一条旱沟。往后考虑市政景观改造，才又从西头大坝底下钻一条暗渠出来，还走以前水库的线路，将青龙江的活水引入到小青河中。
青河大道一直抵住了西山山根，尽头处，被一条上山的路接住，这时路面开始收窄，道路也被掩映进漫山遍野的红叶当中。萧郡瞅了一眼路牌，看见“民心路”几个字。他贪恋这一路上的红叶秋色，只缓缓地顺着民心路往山上爬坡。
临近坡顶，忽觉车头一沉，车身一下子放平整了，萧郡这才放眼往前看，立时一个世外桃源般的花园社区呈现在眼前——这就是他此行要找的溃坝移民小区——孟庄。
光看名字就知道，孟庄小区和吕孟庄是有几分渊源的。
事情是这样。当初西山水库溃坝之后，重建资金的缺口大得吓死人。一是义田镇老街报废了，需得重觅地方给镇上三百多户灾民修建安置房；二来全镇要恢复农业生产的话，马上面临大规模抬田修地，尤其要把水毁地从淤泥中抢救出来，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那时候政府穷，不要说西山区政府，就是市政府，财政上还欠全市教师三年工资发不出来，根本拿不出钱来搞重建。
一次西山区政府常务会议，商量重建资金问题，时任常务副区长就发言说，靠区上、市上这点儿财力，就算把灾后重建的任务倒过来捋一次，从最小的工程开始，我们都啃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