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郡是外地人,以往也不知道西山水库溃坝的事,还是上次和魏小天去文研所拿佛头鉴定结论时,听文研所副所长刘功说,西山水库在十多年前溃了坝,淹了义田新区那一片地方。后来又听魏小天说,西山水库溃坝和佛头之间有关联,还记得他说过一句咒语,什么“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
因此,这会儿萧郡看讣告看到这一节,不由得就把武传风去文研所看佛头的事也关联起来了。
萧郡想起来,刘功曾跟他们分析过,那尊佛头很可能就是西山水库溃坝时,顺水冲下来的。萧郡隐隐约约就觉得,武传风又是去文研所看佛头,又是资助西山溃坝基金,这中间,定然串着一条什么样的线才对。
萧郡在报栏前驻足良久,心头的疑虑也一层一层重上去了。
讣告是以水利工程学院治丧委员会名义发的,萧郡仍不放心,这天下午,他又专门找到学院行政办公室问了问情况。
行政办一位领导副手出面接待萧郡,以为他要报道武传风的事,竞莫名其妙显出抵触情绪来,当下就说,武老死后学院和相关单位都已经在报纸上发过讣闻,除此再无其他情况向媒体奉告。
萧郡还没见过哪家单位对老同志去世的事如此讳莫如深的,可自己又不知就里,不好跟人计较,便压住话头不再往下说。
到后来,学院总算提供了武老家的住址,萧郡拿到这个地址,也只好悻悻离去。
武传风生前住理工大学院士楼,这一处房子是理工大专门配给他个人的。
院士楼的位置挑得精巧,坐落在校内一段湖堤上。萧郡才走到湖边,远远就望见对面堤岸上全是生长经年的柳树,每一株都生得郁郁葱葱,如此连成一线,把它身后那排欧式小楼掩映得若隐若现。这幢楼就是院士楼了。
萧郡依地址找到武传风家,见武家大门两边还贴着白纸黑字的挽联。他上去摁门铃,门铃响了一通后,里面却没有人应声,也没人来开门。他等了片刻,又开始摁,这样断断续续摁了好几下,门还是没开。
这个时候,旁边一户人家的防盗门却开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脚不出门槛,只前倾了上身,探出头来跟萧郡说话。
“小伙子,他们家人白天在外面上班呢,晚上才得空回来。”
“哦……”萧郡一面跟婆婆致了谢,一面犹犹豫豫想问她武传风家里的情况,想了想这俱是私人的事情,冒冒失失在邻居间问来问去不妥当,便又打住话头了。
这天从院士楼离开后,萧郡再未在理工大学多待一刻,便出了学校,回到自己的公寓。
萧郡回家时,顺带抱出后备厢里一只半新不旧的纸箱子,费劲地扛到屋里放下了。
昨天下午,萧郡和单位行政部的人陪魏小天家人去收拾他住处的遗物。打开门一看,老式一室一卧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算得上物件的,只一张床、一个塑料衣柜和一台电脑。
收拾这些遗物,本是为火化时随出殡仪式跟花圈一起烧给魏小天。可衣服能烧,电脑总不能烧,要说留着让魏家人拿回老家去吧,可老两口明明大字不识一斗,非让他们拿回去等于是折腾他们。
萧郡懂事,看到这种情形,便主动提出来说,自己正好差一台电脑,还不如把魏小天的电脑卖给他好了。
魏家人本分,想不到这是萧郡替他们分忧,只觉得如此一来,倒也方便,就应允了。
于是,萧郡当场从外面找来纸箱给电脑打了包,又估着当初的购价凑了现钱给魏母。
当时萧郡只想着替魏家人分忧,没想过这台电脑往后做什么处理。现在彻底办完魏小天的丧事,他拉着装了箱的电脑回到公寓时,才意识到这毕竟是魏小天的遗物,扔不得也卖不得,更不好送人,就只好先搬进家里,往后再看了。
萧郡哪里知道,一箱遗物放进家里,总是不能以平常心去对待。
起先,他把电脑堆放在客厅一处空闲角落里。因为箱子是临时找来的,箱顶纸板一直没压顺,翻的翻翘的翘,箱顶就扯出好大一条豁口,装在里面的机箱隐隐约约看得见。
萧郡自己在客厅进进出出,眼睛忍不住总朝箱子上瞥。一瞥见箱顶的口子,看见里面是魏小天的电脑,心里就别别扭扭地不自在。
萧郡试着把箱子挪了几处地方,挪来挪去总也绕不开注意力。他又找来黄色胶带,把箱顶那一处豁口封严实了,又给箱子缠了好几圈,一气将它推进床底下,方才作罢。
二十七
学院行政办公室遮遮掩掩的态度,反倒让萧郡对武传风的死萌生了好奇和兴趣。只是这种事不能明着跟人问长问短,他就只好设法联络理工大学的熟人。
后来,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一位大学同学,家里有亲戚住理工大学里面的,他就非要同学帮他问个究竟。
这同学是个利落人,很快就从亲戚那里问了个一清二楚。回过头来,等同学把问到的情况一一说给萧郡时,他听了,又止不住为武老惋惜。
原来,武传风堂堂一个院士,一生修身治学挣来声名,到老竟是在儿女跟前怄了气,喝药自杀死的。
萧郡当记者这些年,多少有些神经质,乍一听这个死因,还不相信,就反复跟同学问细节。
结果同学说,武传风死后,公安机关都去做过细密调查,认定了自杀的结论,根本不曾有其他方面的牵扯。
武传风跟儿女的矛盾,在理工大教师里面,尤其在水利工程学院这边,确实早就闹得尽人皆知。
他本来有两儿一女,大儿六十多岁,最小一个女儿也该四十多岁的人了。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不贤孝,尤其大儿,近些年竞不跟武老往来,父子间像是断绝关系了一样。
“两个儿子都是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一直嫌武老没给他们置下半分的财产。可武老也是个怪人,你说他没钱吧,他还把个人工资都拿去搞捐助。”同学告诉萧郡。
“就为这事闹的?”萧郡问。
“差不多就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另外就是为房子,武老这辈子就那一套院士楼公寓,他不给两个儿子,却让女婿跟他住,这也和两个儿子置下了气。”
萧郡忍不住问,老子把房子留给女儿、女婿住,亲弟兄也能说得起话么。同学说,哪里是,他女儿早就死了。
原来武老的幺女儿自小体弱多病,身体条件欠缺得厉害。早年武老心疼她,才招了一个瘸腿的女婿入赘,组成新家庭。没想到,女儿命短,婚后生下一子,身体便日渐一日地虚弱,不等儿子满周岁,她已先一步离开人世了。
武老的爱人也是早死,所以女儿一去后,这个家庭只剩武老和女婿带一个孩子过活。
女婿是工人家庭出身,没读多少书,这些年一边拖着条瘸腿四处找班上,一边和武老打着替手带孩子。武老年事渐高,阴天下雨少不了犯毛病,这又全靠女婿来悉心照料。
听学院的人传,武老曾经劝过女婿再娶,可女婿一来不想离开武家,二来怕也不忍给刚出生的儿子找个后妈,便把个人的婚事一拖再拖。这一拖,就拖成了现在的老光棍汉。
“也不怪外人说,武老的两个儿子确实不像话,看到家里这种情形,从来没提出过要把武老接到自家去住,还闹着要把女婿赶走。其实学校老师哪个不知道他们是冲着武老房子来的?”
萧郡的同学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他虽是从学校亲戚那里听来的情况,说到这些情节,在电话里也愤愤不平起来。
“武老这次自杀,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到女婿发现他时,就已经咽气了。两个儿子可倒好,听说武老死了,竞连父亲的丧事也甩手不管了,从头到尾都让女婿和学校冲在前面操办,他们像看热闹一样。”
“怎么还有这样的后人?”萧郡听到这里,也是气愤不已。
“可不是吗?几百万的房产面前,你看人都不是人了。”同学陪着萧郡在电话里感叹一阵,才又想起来叮咛他,“对了,你现在该知道学校为啥对你们媒体态度不好了吧,他们也是觉得这些事上不得台面,不想让媒体知道。要我说吧,武老也够不幸的了,你们媒体委实不该往进瞎掺和。”
“掺和啥呀掺和,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报道。”萧郡应着同学的话。
“嘁,你不想报道,干吗托我打听人家情况。”同学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好奇呗,真不是为了报道。”萧郡没法跟同学说他的心思,只好将就着说道。
了解武传风去世的原委后,萧郡心头仍有东西搁着,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去。
这天上午,他到办公室,才一打开电脑,网上就有丛郸和他打招呼:“萧大记者,你怎么又冒出来了?”
“什么叫冒出来,看你用的这个词儿。”萧郡回过去。
“前几天你不才在网上闪了一下么,又不见了好几天。
萧郡随手就敲出一行字来:“怎么,几天不见,你想我了么?”但他立即意识到,这话浮浪了,因此赶紧删掉,改换了说法,“哦,对了,你这一说我才发现,这段时间我就没怎么好好上过班。”
“得了吧,你上班也不用老坐办公室,你是不是自个儿去挖打黑的内幕去了,有什么消息可别忘了我这个死党。
“谁跟你是死党,再说我哪里是工作去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瞎忙,没一件是和工作有关系的,更别说去挖什么打黑的内幕。倒是你这家伙怪,看起来不就懵懵懂懂一学生妹嘛,怎么对社会上的事情比我们做记者的还要上心。”萧郡一气把要说的话全回过去。
“什么叫忙却和工作无关,难不成你要成家了吗?”
“去去去,是我们单位一个记者出车祸死了,这两天我在帮他处理后事。”萧郡不能跟丛郸说他和陶莕媛的事,所以只说到魏小天这一段。
“啊,车祸?”丛郸发个郁闷的表情过来。
“是啊,你看生命多无常,还是我一关系特近的搭档,年龄只比我小两岁,那么年轻,多可惜。”
“唉,这种事……”
“我就觉得人渺小,生命真的很脆弱,一场车祸一个意外,说死,你就死了。”
“滚蛋吧,什么叫说死我就死了。”
“哦,对不起,说错话了。我是说啊,你平时也多注意,遇着车了小心一点儿。
“没事,我不开车的,只要你别让我给你料理后事就行了,那一套是怎么料理的,我都还没学会呢。”
“这孩子,说话这么不靠谱的。算了算了,你对人生还没有体会,跟你说什么都是白说。”
丛郸发过来一长串白痴的表情,萧郡看见了,一个劲儿地摇头。后来,两人又胡乱掰一阵嘴劲儿,掰着掰着,又扯到打黑的事情上去了。
这回是萧郡先问丛郸:“这段时间我是在瞎忙,你呢,你该是一直追着打黑的事不放吧。可有新情况?”
“嗯,律师和记者不一样,你们记者是全体读者养,所以没人管你们,你也就可以瞎忙,我可是李万水的代理律师,我拿了他的钱就要帮他跑路,我要是瞎忙了,人家可就取消合约了。
“问题是,你替人家跑出什么新情况了吗?对了,你那个阴谋论呢,找到证据了没有。”
“阴谋论?我啥时候有阴谋论了?”
“你别忘了,是你跟我说环山景观路工程是秦剑雄和刘子良在争,还说招标大厦的案子是秦剑雄做的,连他打黑也是为了打击刘子良。”
“这怎么叫阴谋论,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我们主任从一个小圈子中打听到的传闻。”
“传闻?呵呵,你信不信,大部分传闻的原动力就是阴谋论。”
“我不信,依我的观察,我觉得一件事往往有阴谋才有传闻,如果没有阴谋,大家甚至都懒得传。”
“你这是诡辩,你就说,你到底找到证据没有吧。”
“别,咱们一个话题一个话题来,先给我把阴谋论说清楚了,再说证据的事。”
“这事能说清吗?”
“怎么说不清,我举个现成的例子给你,一下就说清了。告诉你吧,同样在我们市里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圈子中,有人传你这个萧大记者是首富吕孟庄的情敌,你说,这个传闻是阴谋论呢,还是事实如此。”
萧郡看到丛郸发过来的这段话,虽一个人对着电脑,竞也忍不住脸上热一阵的凉一阵。
他这两年和陶莕媛交往,因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也就从没有对外说起过,陶莕媛那边大致也是这样处理的,因此这是极私密的一件事,怎么这样的事还是传出去了,而且传成了这个样子?
萧郡等心情平静了,想了想,问:“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圈子?此话怎讲?”
“此话不怎讲,它就一传闻呗,你权当阴谋论好了。咱们换话题吧,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追打黑的案子了?我感觉你明显是站在秦剑雄那一边的。”
萧郡又是一惊,不知丛郸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又摸不清虚实,就佯装轻松地说:“好厉害的丫头,看你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原来每句话都有来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好,我直说,我不怕你站在秦剑雄的立场上调查这件事,但我怕你搞这一场事的最终目的是对准吕孟庄的。换句话说吧,如果你有啥私人目的,这件事我跟你是没有办法合作的。”
“你这个想法是你自己的原创,还是已经有这样的传闻。”萧郡警惕地问。
“这想法是我的原创。不过,你也别紧张,刚才我说的传闻,还只停留在八卦的阶段,人家只说到首富的情人成了记者的女朋友,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记者正在调查打黑案呢,只有我知道。”
“好,我明白了,我回答你的问题。首先,同不同情秦剑雄,或者说,我是不是站在秦剑雄这一边,这是我的个人感觉,截至目前,我的直觉还是相信,‘打黑百日会战’就是被人逼停的,因为秦剑雄打黑伤及某些人的利益,这个道理不会错。至于这些人究竟是谁,这也就是我追着调查的目的所在了。当然,你说的其他情况我不想和你深聊,我只能说我有我的职业操守,任何人怀疑我搞调查是为了挟私泄愤,那真是阴谋论了,我根本不可能针对吕孟庄搞什么调查。
“我相信你的人品,相信你的职业操守,也怕你一时冲动,把路跑偏了,所以我才和你说的这些。”丛郸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