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林
1．秋月照家院
又是一个月到中天的晚上，邻居家里从拖拉机上搬卸刚收回的棒子。我守着病重的老父亲，看着满院没有一点儿秋收迹象的清冷，心中升起一股悲凉。思绪回到了去年秋收时那个被新月清辉洒满的小院，我与父母在一起时的温馨……
连日的阴雨天气总算有了了结。下午，原本厚厚的云层就真的开了缝儿。傍晚的时候，西天边上有一长缕儿窄窄的光亮，天终于要晴了。果然，不大一会儿，云片就开始走动了，也不知飘到东南天的什么地方。云片错开的地方闪着亮亮的星，再后来能够看到半圆的新月藏在薄薄的云层里，光亮倒先洒了下来，把院子照得白蒙蒙的，像拢了轻柔的雾。
当地人盖房子的时候，都在正房的墙中间位置留上天地窑儿，作为天地的神位。过年的时候，还要在里面贴上全神的像码，前面点上高香、桌上摆满供品进行敬拜，以求保佑全家平安。平时每月的初一、十五就在天地窑儿里点几炷香，在前面点些纸钱，向天地神灵磕几个头。母亲和大多数农家妇女一样，有敬天地神灵的习惯。已经在地里忙了一天，母亲放下饭碗，啥也不顾，就先在天地窑儿下点了几炷香，随后就跪下来，双手合十，不住地上下拜祷。这天本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母亲凭空上啥香来？我感到纳闷，见母亲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神灵默祷着，就问刚放下饭碗的父亲。父亲说：“你娘打今年起就开始这样了。好像有啥事赶着，初一、十五不到就要给天地上香了。”
母亲没有文化，但对上香的事却记得很准，也很虔诚。平时里我从来就不把母亲敬天地看作是迷信。觉得没有一点儿文化的老人，有这个信仰总比没有强，起码生活中有了不顺心的事儿，可以有缓释的办法。同时她也常跟我说，人嘴里这口吃的全是天地给的。老天爷不让你吃，地里就别想长东西。她最盼着年年都是风调雨顺，让地里的庄稼有个好收成。最要紧的，是在为我们这些不在身边的儿女们求着平安。她还觉得，每当在神灵面前念叨的时候，孩子们就像都来到身边儿一样。
父亲回了我那句话后，就到院角儿的牛栏里给同样累了一天的那头老牛喂草料，看到父亲，那头牛便连连长哞了几声，像是对同样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的问候。父亲与这牛也是很有感情的。小牛犊的时候从邻村庙会上买来，一手喂养大，双方的脾气都相互摸了个透。父亲烦恼和急性子上来的时候，这头牛没少挨棍子，有时打得连母亲都觉得心疼，可急劲儿过去之后他对牛又是百般呵护，回到家里自己顾不上吃饭也要先喂喂这头牛，只有在牛吃饱后的反刍声里他吃饭才觉得香。这两年父亲年龄大了，走不了多远的路就腿脚发沉。可他还舍不了地里的活儿，于是这头牛成了他种地行走的拐杖和依靠，只要上地里去，就要套上排子车坐在上面。
父亲听着从牛嘴里发出的吱吱的嚼料声，躺在地上的凉席上睡着了，他太累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不小的鼾声来。我坐在洒满月光的小院里，剥起刚从地里收回的棒子穗儿。
母亲上完香后，拿了一个草甸子坐在屋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与我边唠家常边剥起棒子穗儿来。父亲为着省电，不仅室内就连院里都用了节能的荧光灯，那乳白色的灯光恰与这月色相融为一体。燃香发出的带着柏枝葱郁的清香，糅着如水般的月光在小院儿里弥漫开了。在我离开故乡的日子里，我时常沉醉于在寺庙或偶然在什么地方，随着燃香飘来的那种特有的香气，在这诱人的香气中，总有一种回老家的感觉，并想到故乡小院儿的天地前面，有个保佑儿子平安的母亲。
“头阵子你腰痛的毛病咋样儿了？恁大点年龄就腰痛可不好。这阵子我没少在天地面前给你说道，求各路神气儿早点让俺儿子腰好了。”母亲还记得我年头里腰椎间盘突出那件事情。当时我到医院找医生扎针按摩了二十来天，也没见啥效。回家给母亲说起，她就当成了心病。当时就让我父亲去找外村的一位神婆婆，还许了愿，在家里她也没少在天地窑儿前面烧纸钱。那阵子一回到家就问，若我回家少了，就让父亲到城里来打问。也许是上天被母亲的诚心打动，我也不记是啥时候腰还真的不觉得疼了。我明知道求神是虚无的，但我却愿意把功劳记在神灵身上。
我说：“早好了，今天干了一天活儿也没觉出腰痛。”
“兴许真的就好了，有神助呢。我和你爹就不结记了。楠楠的课能不能跟上？”
“差不多。俺媳妇每天晚上都给她辅导，顶事儿。”
“她一直在村里住，玩耍惯了，心儿也跑野了，不像城里孩子早早就上了幼儿园学识字。俺就怕她跟不上课让你们着急，硬要孩子考好，把孩子憋着了。我跟你说，只要孩子不傻不呆，就都能找口饭吃，身强力壮的比啥都强。”
楠楠是我的小女儿，打小在老家住，一直由父母替我们照看。等到该上学的时候，我们要接女儿到城里上学，母亲还舍不得，为此很难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当时只想着女儿该上学了，城里条件比乡下好，再说孩子的学习好坏，关系着日后的工作。刚上学的时候，女儿玩心大，课也跟不上，我们还真怪怨父母在老家对她太娇惯了，我也曾就孩子教育的事与母亲拌过嘴。
也许是年龄的原因，我现在听到母亲说这话，一点儿也不别耳，还感觉真有些道理，又不愿惹母亲不高兴，于是很认真地对母亲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别挂心了。”
母亲听到我的话后，像是又放下了一桩心事，手头只顾了剥棒子穂儿。接着，便听到一声连一声剥棒子穗儿外皮儿的哧啦哧啦声。
“往后少喝点儿酒，那个东西有啥好，就愿意喝，喝多了看你那个样儿，脸红哧哧的，有多难看，身上能不难受？”这话母亲说了我好几次了，今天又说起来，我心里面就觉得不是个滋味。现在不比年轻了，酒喝多一次身体好几天都缓不过来劲儿，体检时检查出的脂肪肝也是酒给造成的，酒后形象差就更不在话下了。我都年过40岁了，可不该为这事让母亲再操心了。
“知道了，往后保准不喝恁多了，也不要让你再为这事结记。”
剥着剥着，我觉得眼前比先前亮了起来，抬头看见那透亮的秋月已经撩去了云纱，玉女出浴般地跃上了中天，轻柔的月光一览无余地泻满了小院儿。我看到去年才栽种的那两棵苹果树和石榴树的枝叶已经很稠密了，此时正披挂着斑驳的影子。父亲不愿意让整个院子都空着，用院子的一半做了菜地，这个季节里面种着白菜。月色朦胧之中，宽大的叶片在晚风中如扇子般微微摇动。菜地边儿母亲种的梅豆，蔓子已经使劲儿爬满了墙头，白天看到的一撮撮籽粒饱满的梅豆角，此时连同嫩小的叶子，如一窝儿的小麻雀抻长了脖子，正翘望着妈妈前来哺食。那蓬瓜架上，挂着好几个圆嘟嘟的北瓜，光洁的表皮能映照出月亮的光点儿。一时间我觉得它们也都有了鲜活的生命，仿佛都在感念着我父母所给予的辛勤栽培和精心浇灌之情。
“头两天北门儿那个邻家，给搬了一箱酒过来，也不说啥事，只是打听你回来不回来，我和你爹没要，硬让他拿回去了，看着还挺不高兴。你知道不知道他有啥事？”
我记得母亲说的这个邻居有个小厂子，听说头两天我单位里的人到他厂子去了，恐怕是有啥麻烦事儿。我就把这个意思给母亲说了。
“我说的，人家不会白给咱东西的。那个事儿肯定不好办。”母亲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连剥了好几穗儿棒子，接着又说：“家里的东西没个尽，想想你小的时候家里有啥，你啥时候穿过一件囫囵衣裳，这不也过来了，现在熬的家里吃的用的都不缺了，千万不要平白要人家的东西，让人说闲话。人要有尽当，安安生生比啥都强，也不知道你听进心儿了没有。”
母亲不会讲大道理，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她以自己对人生的感悟，说出了做人的根本。
我连声说：“听到心里了，就放心罢，儿子不会让你担心的。”
“能叫娘放心就好，可别让大人为你们担惊受怕。我和你爹这大岁数了，还图个啥，就图个不累人，就图你们当孩子的平平安安的。”
后来母亲还说了一些哥哥妹妹的家事儿。我一边剥棒子穗儿，一边不时抬头看那弯明净的月亮，突然之间就想象婴儿时的自己，在这有月的晚上，一定是躺在母亲的怀里吮吸着乳汁，月亮的清辉也让我吃进了肚子里。这融融的月色溶入到了我心灵的深处，使我对故乡的明月有了难以割舍的情愫。
又剥了一会儿，见天不早了，母亲说明天还要上地干活儿，就让我收拾收拾睡觉。随后叫醒了躺在院里的父亲，怕后半夜天凉，让他回屋里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