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为难,毛子突然想起来,当时杜瞎子正在麻袋垛上帮着发麻袋,或许他也能听见当场的那些话。左琳说:“如果有杜瞎子作证,事情会好很多。他在连里的威望很高,问题在于他肯不肯干。”
我决定去做杜瞎子的工作。
左琳还想去争取郭信良。郭信良的儿子是左琳的学生。这个小学生样样都很优秀,就是胆小怕事儿,缩头缩脑。左琳想利用家访的机会找郭信良谈谈。
商定之后,我就直奔杜瞎子家。
杜瞎子家里除了挨肩儿的五个孩子外几乎一无所有、四壁萧然。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用绕弯子,所以我也就单刀直入。
他说:“你先别管我听见些啥,你就说想叫我干啥?”
我说:“作证——”
他说:“证啥?”
我说:“证明土地主是无辜的,他冤枉!”
他说:“你为啥要护着土地主?”
我说:“我护的是真相、事实、实事求是原则。”
他说:“那——我凭啥管这事儿?”
我说:“凭良心,凭觉悟,凭每天吃的是人饭,穿的是人衣,说的是人话!”
他沉默了,吧嗒吧嗒地抽烟,然后眯着眼睛看我,看了好一阵子。说:“行!”
我激动得站起来,向他敬礼。
他说:“得得得,少整这套事儿。”
我想趁热打铁,告诉他怎样办。
他说:“这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张!天儿不早啦,我不留你,赶紧回去吧,明儿见!”
我被杜瞎子轰出门外,觉得一身轻松,没回宿舍,又折回小学校。到了跟前,发现左琳的办公室已经关了灯。我又再去找毛子。毛子已经睡了,这回是真正的蒙头大睡。呼噜声已经接近王少勇的水平。
当天空露出第一缕曙光的时候,胡大林就揣着毛子写的证明书向团部开拔了。他要去找汪文清,找个能说理的地方,找个能听他倾诉的官儿。
汪文清还没听到一半就制止住他,拉着他的手走到杜政委的办公室里。杜政委正跟高团长在商量事儿,看他们进来就起身让座。汪文清简要地介绍了胡大林的来龙去脉,就让胡大林重新说,从开天辟地说起。
等胡大林说完后,杜政委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付主任谈。
胡大林气愤地说:“从一开始就找了,他不信,他就听黄半斤一人的!”
高团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个老付!总是——”
杜政委急忙截住他的话,对着胡大林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把证明材料留下,我们全面了解一下情况,我呢,相信群众。你呢,要相信党。遵从毛主席的教导,我们一定会正确地处理好眼前的问题。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高团长把胡大林送出门,跟他紧紧握了手,说了句:“坚持实事求是,坚持真理!”
胡大林回到连队时,我急着问他结果。
他说:“高团长、杜政委、汪副政委都见了,有希望,团长有品格、政委有水平、副政委有方法。大有希望啦!”
第二天晚上,批斗土地主的大会隆重召开了。
工作组的组长、副组长们照例在主席台上就座。这次会议改成由常庆功主持。郭信良在一旁坐着,低着头卷烟,一声不吭,一直在卷下去,只卷不抽。向靖宇负责记录,宋福生带领大家喊口号。
四个彪形大汉把土地主押到台上,围成半个圆,把他紧紧地围在圆心——预防他突然跳起来撞大墙。
常庆功先说开场白,还是那般激昂,像演样板戏一样,之后,就宣布群众批判开始。
按照预先的布置,张大伦代表炊事班第一个发言。他一贯动作迟疑,举了手后还慢慢吞吞地站不起来。会场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就在这静默的一瞬间,杜瞎子静悄悄地站起来。他就坐在第一排。
那位张大伦刚刚起身,一眼看见杜瞎子站起来,随即就趁势坐了回去,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杜瞎子讲话前还是老一套,缠上烟袋,别到后腰上,清清嗓子,然后转过身来,面朝大家,用瞎模糊糊的眼睛把会场扫了一遍,开始发言:“我——杜瞎子,眼瞎——心不瞎!实在地说——眼睛也没全瞎。土地主发生的那件事儿,我正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我得把——到底是咋回事儿——说——出——来!天上有星星,地上有坑坑,举头三尺有神明,昧着良心必遭报应!”
我有些紧张,心在咚咚地跳。主席台上的那些面孔也都紧张起来。只听见杜瞎子接着往下说:“那天场院上没有壮劳力,团里的车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拉粮食,老郭就去调遣六排的人。等人的功夫,我就看见那辆车的车厢上有几个粉笔字儿,我凑上去一看:今——不——如——昔,就这四个字儿。这功夫,六排的人也就到了。我爬到麻袋垛上掀苫布,就听见土地主问那个老毛子——这是个啥字呀?老毛子说,这字儿念昔。土地主又问了——啥意思?老毛子说,就是过去的意思。那土地主就挺纳闷儿地问——今天不如过去?嗨!黄半斤这会儿就嚷嚷起来啦——都听见没?土地主说现在不如过去啦——”
常庆功听到这会儿才如梦初醒,他连忙制止杜瞎子:“嘿嘿嘿——没安排你发言——停停停——”
付大肚子这回倒是沉得住气,他冲常庆功摆摆手,说:“让他说完!”
杜瞎子说:“说完啦。”
跟着,他慢条斯理地坐下去。刚坐下又重新站立起来,补充道:“当时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谁要是认为我说得不对,就站起来,跟我对质,面对面,脸儿对脸儿!”
毛子猛地一下站起来,满脸通红,浑身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全连大会上发言。
他说道:“杜瞎子的话句句属实!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个——老毛子。土地主是我师傅,我证明他不认字,其实,全连的老职工都知道他不认字。他没写那四个字,也没说什么反动话,完全是黄半斤诬陷!黄半斤不是个人!他——是杀人的魔鬼!”
“敞亮!”杜瞎子一声喝彩。
紧跟着这声喝彩,有个人喊了句口号:“坚持真理!”
那年代里,人们已经习惯于跟着口号喊,已经成为惯性。所以,全场的人都机械地跟着喊道:“坚——持——真理!”
那个人得逞后又喊了一嗓子:“实事求是!”
大家于是继续跟着喊:“实——事——求是!”
再接下来,会场便鸦雀无声了,死一样的沉寂。
全场人的目光一齐盯上了大会主持人——常庆功。
常委员长在这关键时刻束手无策。他用请示的神态转身向付大肚子看过去。付大肚子也没了主意,他把求助的眼神抛给黑老彭。那老奸巨猾的家伙早有防备,他眼神一直盯着台下,毫无表情,就当付大肚子根本不存在,绝对不跟他照面。付大肚子的眼神只好转向牛大人。牛大人的眼神“刷”一下闪开,把两只胳膊一抱,身体往后一仰,摊在椅子上,然后闭目养神,算是与世无争了。付大肚子真是又急又气又无奈。我猜他一定在心里暗骂:“妈啦巴子的——你就装死吧!”
主席台上的人一律把眼神窝藏起来,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类似于公交车上坐着的小青年,假装没瞧见身旁站着的老太太。
唯有向靖宇倒霉,他负责记录,本来可以隐蔽得很好,但他却不习惯装傻,浑身不自在,无意间抬了一下头,眼神正好撞上付主任。
这下有救了,付大肚子立即冲他挥挥手,一切拜托!
无奈之下,向干事只好站起身来,试探着说道:“刚才几位同志的发言呐——这个——确实——确实很重要!但是哩,我们还要有一个调查的过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一来一去呢,也就是所说的‘调查研究’。因此上,我建议:今天这个大会呀,就暂时开到这里吧。付主任,你看呢?”
付大肚子一边拿手绢擦汗,一边点头,赶紧说:“好好好!调查调查!散会散会!”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