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里的包子仍回那个盛包子的大盆里,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收住脚,又折返回来。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驱使我折返回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般地充斥了浑身。
我对眼镜说:“来来来,过来一下,有事儿跟你说——”
我连拉带扯地把他拽出了人们的视野。
我怒目而视之。
他这时感到大事不妙,连连摆手道:“别激动别激动!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呐?”
我的拳头在那一刻已经不听头脑的指挥了。它冲着眼镜“嗖”一下挥舞过去。
眼镜发出一声惨叫,“咕咚”的一声就躺在地上。眼镜的眼镜腾空而起又骤然而落,摔得七零八碎。
眼镜跟着就爬起来,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喊:“打人啦——打人啦——连部的人打人啦——连部的人呐——”
我于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紧了一扣腰带,用力地抖了一下披肩布,往肩上一披,对着发麻袋的人吼了一嗓子:“发!”随即一头钻进去,一挺身,“腾”一下站起来。我迈开步子,呼哧呼哧地走起来,一直把那个麻袋扛到它该去的地方。
那一刻里,我感受到了一个男子汉的八面威风。
我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扛了一个又一个……
杜瞎子把一只手举到额头上,看天,看了足足半个时辰,说:
“坏了——坏了!”
他急急火火地派人把李东山叫到场院上,对李东山说:“了不得了,这场雨怕是要下它个十天半月的。”
李东山说:“还有一半的麦子没收回来呢……”
杜瞎子说:“收不回来了,烂到地里吧,能把场院上的保住就不错了。”
他煞有介事地接着说:“不是老哥我吓唬你,这雨说到就到,一下就是半个月,到时候,场院上的粮食可都得发霉捂烂了。”
李东山反问道:“那咋办?”
杜瞎子说:“立马搭一个晒麦棚,越大越好,麦子放到里头,雨天也能摊开了通风。”
李东山说声:好!随即调兵遣将,把砖场上的柞木杆子统统拉到场院上,又把六排的人全部调来搭棚子,不到三个钟头,一顶硕大的晒麦棚就搭建好了。六排的人紧跟着就在晒麦棚里铺地面,用砖场拉过来的残砖费瓦打底,夯实了,再往上垫土,把地面垫得结结实实,平平整整。
李东山接着就跟团部联系。他把这里的紧急雨情做了报告。
电话的另一端是团长高全盛。他操着山东大嗓门喊到:“知道啦——也别光听杜瞎子的——收割机不能停——一粒粮食也不能烂到地里头——你给我听好啰!”
不过还算好,高团长毕竟答应多派些车来,把场院上已经装好袋子的小麦拉走。
一个钟头过后,场院上开进来十几辆卡车。
我们立马开始装车。车箱紧贴着麻袋垛,麻袋堆得像座山,我们俩人一组往车上抬,挥汗如雨,死去活来地干。
干到半夜,那座麻袋山终于搬走了。还没晒干的麦子统统运到晒麦棚里,在里头围了十来个粮囤,俗称:穴子。穴子用的是预先编好的席子。席子随着麦子的增加,一圈一圈地往上缠绕,逐渐加高。干到这时候,才觉出杜瞎子的英明伟大。
麦收时节的场院管理必须要包括前期的准备工作,非得把必要的物资准备充分不可。当时,席子已经编了一百领,草帘子编了一百张,而杜瞎子说:“不够不够,还得再编一百领席子,两百张帘子。”
李东山抽着关东烟,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他半天,终于狠了狠心,把烟蒂碾得细碎,像赌博一样,说了句:“就听他一回吧!瞎模糊眼的!”
于是,两个排的女生又苦干了三天三夜。现在可好了,那两百张帘子都盖到晒麦棚顶上,一张多余的都没有,一百领席子都围成穴子,还不够,用几块苫布顶替。
杜瞎子真是能掐会算。
已经深更半夜了,原有的麦子都已经归拢到晒麦棚里,但那台55和团部派来的一辆卡车还在拼命地往回拉麦子,那几台康拜因还在地里玩命地转。晒麦棚里已经满满当当,杜瞎子气急败坏地喊道:“咋还往回整呢!”
过了半夜,天就下起露水来。露水浸湿了麦子,收割机的脱粒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就脱不净麦谷,谷粒儿里裹进了一缕一缕的麦草。
新收回来的麦子一车接着一车地往场院上堆,麦子伴着湿漉漉青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场院上。带动卷扬机和电灯的那台发动机发出疲倦的怨气,气喘吁吁地坚守着岗位。
我们已经累得五迷三道,魂不守舍。出了窍的灵魂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在令人痴迷的青草幽香之中飘飘然然,悠悠荡荡。
突然,一阵狂风把我们的魂儿收拢回来,雨点儿跟着掉下来,“吧嗒吧嗒”地打在每个人脸上、手上。大家伙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杜瞎子。他张罗着把最后一车麦子用苫布盖好,高呼一声:“撤!”
人们一哄而散。
我走到杜瞎子跟前,试探着问:“这雨——真能下半个月?”
杜瞎子没好气儿地说:“爱信不信!”
杜瞎子的话让我感到无限幸福。
我们已经在场院上苦干十几天。每天都干到半夜,带着一身的臭汗回到帐篷,举起一桶凉水,从头上浇下去,然后就一头倒到铺上睡着了。睡得正香,又被上工的钟声敲醒。其实,那也不是个钟,是一块犁臂,钢质很好,发音清脆响亮,就挂在帐篷门口,一遇紧急情况就有人拿了根拖拉机的链轨硝子去敲,平时听着还行,自打从麦收开始,让杜瞎子一敲,简直就跟丧钟一般。我们就在那片丧钟“铛铛铛”地催促下,迷迷糊糊地走向场院。日复一日。
这也就是说,眼下这场雨足以让我们安生地睡上几天啦。我踏踏实实地躺到铺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了,从帐篷的通风口往外看,天像漏了一样,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帐篷里的人一半还在睡着,一半已经醒了。醒了的也不起床,赖在被窝里,有的看书,有的一边哼着样板戏,一边伸着懒腰,还有的啥也不干,直挺挺地躺着,枕着两只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棚顶。
连部的通讯员穿着一身雨衣钻进帐篷里。他来叫罗立华到连部开会,叫我也一起去。平时的排长会议我都参加,只是列席,没有发言权,负责做记录。
我穿好雨衣,跟着过去了。
连部里已经坐满了人,各排排长,还有王少勇,还有杜瞎子。
大家伙儿都很振作,只有王少勇坐在那里打瞌睡。李东山捏着一节正在燃烧的烟头往他鼻子尖儿上碰了一碰。他被烫得一激灵,刚要发脾气,发现是李东山,便把火气压了回去,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嗨,上岁数喽,没年轻时候那股精气神啦!”
郭信良说:“哼!你他娘的年轻时候就这德行!哪有啥精气神?”
“对对对,年轻时就这德行!”大家齐声附和。
老油条说:“一个人,打一回瞌睡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打瞌睡,不清醒,王少勇同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人才难得,人才难得!”
大家七嘴八舌,群起而攻之。
李东山说:“好啦好啦,饶他一回吧,咱们开会。杜大主任,来来来,请您老人家先说,说说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杜瞎子可有派头啦。他拿捏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悠悠地开讲:“目前的形势是这样的:‘云里套着云——大雨封住门,雨走云不散——大雨连成片。’我观天象,云里不仅套了云,还套了三层,三层啊!这回的雨呀——下个半拉月也是它!依我看,今年的麦收到此为止,整点儿别的事儿干吧。”
郭信良说:“胡说八道!两百垧地的麦子不收了?干啥?啊?”
李东山忙说:“别别别,听他说完——听他说完——”
杜瞎子说:“说完啦!”
会场跟着就沉默了。
老油条打破了沉默,慢条斯理地说:“要是真下半个月的雨,康拜因下不去地,就得干等着,等到半个月以后,地里的麦子可就烂了。这农业嘛,就是靠天吃饭。没别的办法。”
郭信良激动得跳起来,红头涨脸地说:“康拜因下不去地就拿镰刀去割!用手拔也得把麦子拔回来!”
杜瞎子也跳起来,指着郭信良的鼻子说:“你呀——你呀,我说你啥好呢?你白在农场干十年啦!拔回来干啥?烂到场院上?太阳不出来就晒不干,雨不懈气就通不了风,还不是捂烂了?还拔回来,尽扯鸡巴蛋!”
郭信良被杜瞎子干灭了火,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上。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郭信良抢着接电话。他故意把听筒从耳朵边移开,让大家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电话机里传出高团长打雷一样的声音:“不要依赖机械化!要准备上人,上镰刀!用小镰刀打败机械化!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就是一根一根地拔——也要把地里的麦子拔回来……”
“小镰刀打败机械化”是1969年麦收时节兵团党委提出的豪言壮语。
那年夏秋之交,整个黑龙江北部阴雨连绵。
兵团的各级首长们坐在电话机旁,捶胸顿足地颁布命令,把这样一句浸透着时代特征的胡言乱语传遍了整个垦区。
于是,十万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六十万嫩芽初露的大孩子们就拿着小镰刀,在风雨之中,在沼泽一样漫无边际的田野里,猫着腰,顶着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们渴了就仰起头,张开嘴,喝上几口雨水,饿了就从口袋里拿出馒头咬上几口。“早起三点半,归来星满天”是那时候最为流行的语言。这类语言被当作革命的口号,激励着一个特定的群体,但是,它又恰恰伸张出这个群体深重的苦难。
这就是1969——1970年的兵团。
拖泥带水的麦子,一部分留在地里,一部分散落在路上,一部分烂到场院里。苦干一场,几乎颗粒无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