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罗立华带着我跑,拉着我跑,架着我跑。
我终于跑到了终点。
鹅毛大雪下了两天两夜。
在这两天两夜里,我们只干一件事——睡,没死没活地睡。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马蹄灯点亮了又熄灭,熄灭了又点亮。眼镜他们把饭送进来又端回去,端回去又送进来。大家伙儿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见了父母,梦见了老师,梦见了长城,梦见了外滩,梦见了西湖,梦见了海河,梦见了太阳岛。所有的梦都伴随着外头的雪花飘飘悠悠地从天而落,落到地面上,一层压着一层,再也飞不起来,只有等待,等待着融化,跟泥土揉在一起,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林参谋呼呼啦啦的钻进帐篷,带着外边的寒气,带着满脸的幸福。他喊道:“同志们,好消息,好消息啊!在首长的亲自关怀下,水靴的问题解决啦!水靴已经运到啦!”
他喊完了,帐篷里一阵肃静。
有一个人“呸”了一声。
有一个人嘟嘟囔囔:“介(这)呢(你)妈似(是)嘛事儿呢?”
有一个人来了句:“走您的吧!”
有一个人提议:“拉回去给‘四不清’穿吧,我们用不着啦。”
有一个人干脆吼了一嗓子:“滚!”
那场大雪过后,东北边疆就进入寒冬时节了,不仅冰冻实了,连土都冻实了,不折不扣。
王旭文带领我们开始第二阶段的作业:竖杆子。
我们首先得把坑里的冰雪清理出来,然后把电线杆子插进去,再刨开从坑里挖出来的冻土,最后,把那些冻硬了的土喀喇填充进去,电线杆子就算竖起来了。每竖起一根杆子就像竖起一座丰碑。大家都盼望着早点儿竖完这六百座丰碑,告别这片荒蛮之地,于是干劲冲天,一往无前。
第二阶段全连减员十一人。其中六个人是在第三天挖坑回来的路上冻伤了,已经住到后方医院治疗。另外五个人是因为在第一阶段里表现恶劣,怕苦怕死,被武装连作为逃兵除名,送回原连队。
大脑袋属于后者。他走的时候样子有点狼狈,猥猥琐琐。洪飞对着他耳朵说:“你丫回去好好保养,别他妈再得了痔疮。”
他低着头,毫无表情,什么都没听见,苍白的脸上一点血气也没有,硕大的脑袋稀里哗啦地被一副什么都扛不动的肩膀拖上了回程的卡车。
就在五个逃兵等待上车的时候,李东山心生一计。他把黄半斤叫过来,对他说:“我对这五个人不放心,别在路上出啥事儿,这样吧,你跟着他们走,负责遣送。”
黄半斤问:“送到了就回来?”
李东山说:“待命。”
黄半斤说:“我不去,找别人吧!”
说完就蹲在地上。
王旭文正巧从帐篷里钻出来。他问李东山咋回事儿。李东山一五一十地一说,他就明白了。他朝着黄半斤的腿上就是一脚。吼道:“执行命令!”
“啥命令?变着法子把我整回去!当我傻?”
王旭文指着他鼻子说:“既然把话说开了,老子就明白地告诉你,你他妈的根本就不像个排长,不配当排长,给老子滚回去!”
黄半斤“霍”地一下站起来,吼道:“我是团里任命的,你无权!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王旭文说:“打住!毛主席的教导有四大厚本子,你小子就他妈的就记着一句造反有理!是不是?少啰唆!拿上行李卷,滚!不然我毙了你!你信不信?”
黄半斤被震慑了。他知道王旭文的脾气,于是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憋憋屈屈地走了。他上车的时候,我们大家热烈鼓掌、欢呼跳跃。
李东山宣布由罗立华代理二排排长。
在阶段总结的时候,有十五个人受到连队队前嘉奖。
我算其中之一,有点不好意思,最后一个坑是罗班长帮着挖完的,又是罗班长架着跑回来的。当李东山念到我名字的时候,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燃烧,心率骤然提速,并且感到一阵晕眩。
洪飞是理所当然的受嘉奖者。算下来他总共挖了七个半坑,其中两个半是帮别人挖的,每一天都超额完成任务。当李东山叫到他时,他挺胸抬头,高大的身体在寒风中巍然屹立。当之无愧。
韩本五十六没有得到嘉奖,他属于“一般化”的那种。他用欣赏的眼神看着每位受到嘉奖的人,配合着李东山铿锵的话语,频频地点头撅嘴,两只手臂还不时地背到身后,假装他是首长。
竖杆子的过程并不艰苦,但有危险。
危险来自狼。
狼有成群结伙的习惯。当它们组成为一群的时候,就认为自己所向无敌。群狼无所畏惧,敢于向一切目标发起进攻。它们进攻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音尖锐、阴险、凶恶,带着阴曹地府里传来的煞气。
挖坑的时候,我们被荒草遮住,看不见狼,狼也看不见我们,大家相安无事。大雪过后,草被雪压倒了,一片白色,天地一体。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一旦遭遇就只有一条路——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的时刻终于来了。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午后,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荒草地上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我们正在收工,有的奔跑在返回通道的途中,有的已经跑到通道上,正在登上卡车,卡车正在启动。工地上还剩下一个班的九个人,他们正在往坑里填土,眼看就要完成最后一根杆子的树立。
一个大约有五十只狼组成的狼群恰恰选择了这个时机,发动了对工地上九个人的攻击。
当群狼的嚎叫惊动了九名战士的时候,他们不假思索地向狼群射击,把每人仅有的十发子弹一扫而光。狼被打死了几只,其余的则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工地。它们蓝色的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流露出嗜杀的本性。
一场人与狼的肉搏战展开了。
往回走的人们听见了狼叫和枪声时,肉搏战已经开始。他们无法对工地上的战友实施火力支援,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往工地跑,以血肉之躯拯救战友。
人和狼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震撼着荒凉的草地。
我们班已经回到通道上,正准备上车,发觉有情况,立即向工地狂奔。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想不到,只是跟着大家跑,跑到工地跟着大家一起与狼共舞。
王旭文喊道:“用枪托子抡,别让它靠近身子!”
李东山喊道:“往脑门上打,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我们喊道:“啊——啊——啊——”
狼喊道:“嗷——嗷——嗷——”
人和狼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震撼着荒凉的草原。
狼在寡不敌众的情形下,终于败退了。
当狼群脱离了人群的时候,它们遭受到灭顶之灾。数百发子弹一齐飞过去、呼啸着飞向狼群。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子弹的蓝光在黑暗之中闪耀,照亮了半边天空。
狼哭鬼嚎、惊心动魄。
那天晚上,马蹄灯格外明亮。帐篷里像开市大吉。大家伙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狼群九勇士”被围在中间,激动得神魂颠倒,胡乱地擦眼泪、擦鼻涕、擦汗。其实当时已经没有汗了,他们往脸上瞎抹,抹得黑一道紫一道,尽显英雄本色。
九勇士只剩下七位了,另外两位被狼咬伤,被送到后方医院去。剩下的七位中又有三位负了轻伤,两个伤在手上,一个伤在下巴上,都由邱胖子处置,一律用白纱布包着,无比神圣。他们的棉袄棉裤都被狼撕烂,白花花的棉絮斑驳陆离。
有人说:“我会缝,我给你缝上。”
有人说:“不不不,拿回去叫女生缝!”
韩本五十六说:“别缝!留着!直接送革命博物馆!”
一个月后,我们的任务按时完成了。3连上来接着挂线。但我们并没有撤下来,负责警戒,警戒苏军和豺狼。
3连的任务也在年底完成了。我们都没撤,等待战斗打响。其后的任务是作战期间的线路维护。
1969年的3月间,那场震惊世界的珍宝岛之战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