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的对策是:将五天的计划改为三天。从第二天起,每人每天连续挖两个坑,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王旭文那张时常挂着玩世不恭色彩的脸,在跟李东山讨论正经事儿的时候却显得格外诚恳、认真。李东山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关东烟叶,烟雾缭绕。他们俩在一团烟雾之中比比划划、气吞山河。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王旭文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地寻找什么。他在我的面前收住脚,问我:“你叫什么?”
“秦绍年”我站起来,答道。
他没再问什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转身走开,给我留下一种幸福的预感。
跟昨天一样,太阳升起一杆子高的时候,我们在帐篷门口集合。李东山把新的计划传达下来,他还是那样振振有词,句句有理。最让人信服的是:今天和明天是小阳春的最高峰,中午的气温可以达到零上10度。他带着煽动口气说:“长痛不如短痛,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一片掌声,轰轰烈烈。
李东山做完动员后,王旭文说他要表扬几个人。他命令道:“秦绍年——出列!”
我端起双臂,跑步出列。
他说:“秦绍年是好样的!第一,大家看看,他是不是全连最瘦弱的?一个白面书生嘛!但是,他承担了与其他人一样的责任,保质保量,独立完成了任务。他那个坑的位置距离营房足足3000米。他硬是没把枪交给别人扛,完完整整地跑回来,了不起!”
“第二”,王旭文接着讲:“我在他身后观察了五分钟,他在最困难的时刻,高声朗诵革命的豪言壮语。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信仰!有信仰的人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都是一块铁,一块钢,没有信仰的人遇到困难就是一堆屎,狗屎!”
“向秦绍年学习!”一个人突然喊起口号。好像是洪飞。
全连立刻响应,一阵雄壮的口号声震荡在别拉红河的微微大地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第三”,他简要地讲述了那只黑熊的事儿。他夸奖我临危不惧,军事素质好,心红才能胆大等等。其实他过奖了,弄得我无所措手足。
王旭文接下来又喊出几个人来表扬,统统是6连的,我不认识。表扬什么也没听清楚,突如其来的荣誉像一桶甜蜜的果汁突然从头上倾泻下来,浇得我晕头转向。
王旭文把全连士气鼓得足足的。
十点钟一到,他还像昨天那样看表,大声命令:“进入阵地!”
这回是每一百米放下一个单兵,我轮到第四十一名下车。前面有三个人没来,全连共有八个人缺勤,大脑袋是其一,我走出帐篷时看见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他们说他发烧到60度。
今天的气温果然高于昨天,暖洋洋的,穿着棉衣都有点儿出汗了。
我前面的人仍然是韩本五十六。他冲我喊:“嗨!看在党国的份儿上拉兄弟一把!”
我冲他喊:“韩军长——请你再坚持最后五分钟!”
人在困境中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我属于默默承受那种,韩本五十六属于乐观豁达那类。他习惯于用调侃的方式缓解内心深深的痛苦。
痛苦的时候需要宣泄,需要光明正大的宣泄。但宣泄往往是负面的,比如发牢骚、发脾气、发神经。韩氏幽默是最好的一种宣泄,平心和气,自然得体,没有把自己的痛苦传导给别人。
不把自己的痛苦传导给别人是一种高尚的境界。韩本五十六真是好样的。
积水的冰冷程度跟昨天一样,冰凉冰凉,钻心刺骨。刺骨的冰水蜂拥而入,毫不留情。我于是开始朗诵:“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这法子很中用,我顿时力气倍增,索性引吭高歌:“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思想红彤彤,过得硬的刺刀血染红,过得硬的战士向前冲!”
一曲唱罢,已经挖下去一尺多深了。
李东山巡查到我的位置。他接过我的铁锹,给我做示范动作。他把锹头反向着地,一脚蹬下去就是一尺深,让我大开眼界。
李东山讲解:锹板与锹柄之间形成15度角,人在使用铁锹时,锹柄与人体又自然形成15度角,这样,一脚踩下去的力度就分散了30度。如果将锹板反过来,一脚踩下去的力度就发挥到极致。
我试了一下,脚虽然没有李东山那么大的劲儿,但觉得省力多了,效率也大大提高。他又告诉我一个诀窍:蹬锹的时候要使用爆发力。我再试,果然是这样儿,刀刀见血。
他走时对我说:提高身体素质的方法有三条:猛吃、猛睡、猛干。
说罢,他朝后面一个坑走去,走得气势磅礴、威武雄壮。
一个钟头过后,我的第一个坑挖完了,筋疲力尽,再向第二个坑前进。
这时候,一辆卡车在离我二十米的小道上停下来,是来送午饭的。
眼镜双手捧着一个布包向我走过来。他自“痔疮”事件后翻然悔悟,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因为害怕被武装连甩下来,他就写了一份血书交到李东山手上。后来有人揭发那份血书掺了假。他其实是用一颗大头针扎了一下手指,还没等到一个大字写完血浆就用光了。于是,他从司务长那里弄了瓶红墨水,蘸着红墨水书写了一篇气壮山河的请战书。
李东山被那份“血书”折服,把他编到武装连的炊事班里。
他现在的样子比我更惨,龇牙咧嘴,身上像触电一样抖动。等走到我的位置时,他脸色惨白,话都说不出来了,手里紧紧地抓着那个布包。布包里头是十个热腾腾的大包子。我接过来,向他道谢。他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难看。完成任务之后,他返身走回小道,哭丧着脸,跟着卡车跑,奔向下一个目标,眼镜片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亮光。
包子馅全是肉的,不咸不淡,味道极其鲜美。我就着辣椒汤,把十个包子一气吃下去,沟满濠平。
第二个坑挖得无比顺利。从头到尾都采用李东山的反式蹬锹法。蹬锹时运足浑身之气力,用爆破音高呼一声:嗨!一脚下去,成就辉煌。不到一小时,大功告成。
往回跑的路上可就与昨天的感觉大不相同。昨天只觉得软弱无力,只要横下心来坚持一下就能继续。今天觉得一阵阵的虚脱,竟然好几次瘫倒在地上,身不由己。
每次都是罗立华把我拉起来。他先是带着我跑,教我调整呼吸,调整跑步的姿势,有节奏呼出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是拖着我跑。最后是架着我跑。到了营地时,我终于昏倒下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被窝里。邱胖子在倾听我的心跳。他那只听诊器冰凉冰凉的。他的眼睛看着手腕上的表,面部表情平淡,就像给我们做体检时的那种模样儿。最后他说:“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一下就会好。”
眼镜来送姜汤,这次他笑得好看,等到我对他笑时,他的笑容却立刻收起,傻呆呆地看着我。
姜汤喝下去后反而觉得浑身发冷,有人出主意再喝一碗,于是又是一碗。我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身体缩成一团。有几个人在我身边忙乎,好像有罗立华,洪飞,韩本五十六,还有眼镜。他们把一条湿毛巾放在我的头上,一会儿是凉的,一会儿又是热的。
我恍恍惚惚地来到一片草地里,草是黄色的,天空也是黄腾腾的。突然一个黑色的东西跳出来,样子极其可怕,像是那只黑熊。黑熊向我急速靠近,它的身体越来越大,乌黑的毛皮很像鱼鳞,让人又恐惧又恶心,毛皮铺天盖地地扩张。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中出现了一个红点,好像是黑熊张开的血盆大口,而我那支步枪却柔软的像面条。我被一片漆黑包裹起来……
我被惊醒。原来是一个噩梦,我浑身是汗,被子也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邱胖子又过来给我打了一针,吃下两片药。我看见帐篷里的人都在围着火炉烤衣裳,说说笑笑。我的头沉沉的,不一会儿,困倦和迷惑再次把我拖入黑暗潮湿的泥沼。
当我再次被他们弄醒的时候,帐篷里已经点上煤油灯。煤油灯的灯芯用马蹄形的玻璃罩罩着,这种灯的学名叫马蹄灯。不知是几点钟了,他们问我想不想吃饭,我丝毫不想,反而想吐。
大家帮我用热毛巾擦身。被子已经被汗浸透了。王旭文毫不犹豫地把李东山的被子抱过来,盖到我身上。被子干爽、柔软,盖在身上舒服多了。我口干舌燥,向他们要水喝,咕咚咕咚,喝下去两大杯开水。
当大家都睡下的时候,眼镜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旁边。他拿出一瓶药,倒出一粒,劝我吃。我接过来一口吞了下去。事后我曾问过眼镜那是一粒什么药,眼镜笑嘻嘻地说:“起死回生不老丹。”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觉得轻松了许多,浑身舒展。帐篷里仍然闪烁着马蹄灯的光亮。李东山、王旭文和几个班排长正在开会,好像是党支部会。他们坐在火炉边上,离我不到三米远。其他的人好像都睡了。
先是几个排长分别报告减员情况。王旭文计算了一遍,说道:“明天减员人数达到十九个,看来干不完了,得后天收尾。”
李东山说:“还是明天干完为好,夜长梦多。”
王旭文问:“你有办法?”
李东山答:“办法倒是有,非得支部会表决不可。”
“说!”
“借兵!”
“借兵?”
“离这儿三十里路有个小村庒叫蘑菇屯,我们去那里找十几个壮劳力来帮着干。”李东山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好主意,好主意!”几个班排长纷纷叫好。
我也暗暗叫好。英明!足智多谋!
“他们凭什么来帮你?”又是王旭文的声音。他的嗓子有点哑,声音有些改变。
“每人发给一袋子白面,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李东山一边说一边咳嗽。
“有问题,有问题,蘑菇屯离苏联那么近,万一有人通敌,暴露了我们的行动怎么办?”这是黄半斤的腔调,酸不溜的。我恨得咬牙切齿。
一阵沉默。
只听见王旭文说道:“再有个十天八天的,咱们的电线杆子就竖起来了,苏联还能不知道?我们干的这点事没啥好保密的,怕个球!”
“要得!要得!”罗立华急于表态。
“好好好,快表决吧,我举手啦”是杨三奎的声音。
又一阵子无声,他们可能在举手表决。
后来,只听见李东山说了句:“好!全体通过。”
“谁去蘑菇屯招人?”王旭文问道。
李东山说:“我去吧,现在是九点十分,把卡车司机叫起来,立刻出发!”他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都跟着呼呼啦啦地站起来。
我也想站起来。
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帐篷里多了十几个陌生人。他们的相貌、衣着、举止、神态都是典型的东北六十年代的农民。清一色狗皮帽子,中式黑棉袄,腰间扎着草绳子,瓮声瓮气的说话,既客气又不客气。他们之中一些人穿着水靴,另一些人脚上和腿上包着一种厚厚的油布,是老式雨伞的那种伞布,金黄色的,结实而又富有弹性。还有几个人惨了点儿,包着塑料布。他们自己带着铁锹,长短不一,各式各样。
我彻底醒过来:这就是李东山从蘑菇屯招来的民工。
眼镜和其他几个炊事员正在招待他们吃早饭,好像慰问从前线回来的英雄,又好像接待远方到来的客人。
民工们一只手端着盛满鸡蛋汤的大号瓷碗,另一只手用筷子串着三四个馒头。鸡蛋汤滚烫,他们吹着喝,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他们喝两口汤,咬一口馒头,从头上第一个咬起,一口咬掉三分之一,闭上眼睛嚼,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吃完一个后,他们不能容忍那段筷子的空缺,立马走到盛馒头的盆里再扎起一个,动作稳、准、狠,无比贪婪。
我对他们这种吃法简直无法理解。等我恍然领悟到其中原因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两年后,武装连参加全军野营拉练。我们赶巧就在那个蘑菇屯里驻了两天,与贫下中农一起“忆苦思甜”。一个老贫农被簇拥到前面忆苦。他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红头涨脸,不会讲话,得靠引导才能勉强说几句。
一个工作组模样的人这样诱导他:“吴大爷呀,过去您给地主扛活吃啥?”
吴大爷唯唯诺诺地回应道:“没准儿,农忙时候八成是吃馒头。”
“那现在呢?”又问。
“现在吃不着了。”
会场发出爆笑。那位工作组模样的人也忍不住了,笑得蹲到地上。吴老贫农低着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个愣头愣脑的人企图扭转乾坤,站出来说道:“馒头算啥?前年给部队出工就吃馒头,可劲儿地造,末了还一人领一袋子白面,吃了一年,一年呐!”
想想看,这都是李东山积的阳德。
民工们对馒头的热情很快感染了我,我觉出饿来,饥肠辘辘。于是开始穿衣,衣服已经被人烤干了,是洪飞他们帮着烤的。此刻,洪飞已经穿好衣服,正在系鞋带儿,他脸上红扑扑的,动作有些迟缓。再向其他人看去,他们已然一改平日生龙活虎的劲头儿,懒懒洋洋,魂不守舍。韩本五十六坐在铺上穿棉袄,腿还没从被窝里拔出来,穿上一只袖子,懒一会儿,再穿另一只。他还是老样子,嘴巴不闲着,正在叨咕中国某位顶级大文豪时下的诗句:“从长沙到韶山,火车只需两时半,真方便!”
顶级大文豪年迈了,真是悲哀透顶,他的大雅之作品竟被韩本五十六之辈在百无聊赖之时拿来戏弄!
我做出决定:今天照常出工,将革命进行到底!
全连点名后得知:预计十九人缺勤变成了十七人。我和一个叫张大伦的知青带病上阵。张大伦长得富态,白胖白胖的,不过只是虚胖,没有多少实力,个头也不高。他有点结巴,平时不易察觉,一紧张就原形毕露。王旭文问他有没有问题,他大声答道:“报告连连——长,没没——问——题!”
“好样的!”王旭文冲他竖起大拇指。
李东山补充道:“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这是我军一贯的优良传统!来,唱支歌,全体都有——‘红色的帽徽红领章’——预备——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