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上走廊尽头一扇优雅的大窗户跟前,基蒂看见安妮·德·鲍尔小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背对着基蒂,面向着窗户,仿佛在欣赏冬夜里漆黑的雪景。对于安妮,基蒂一向心有芥蒂,不仅是因为安妮的母亲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使人愉快的贵夫人,也因为正是安妮的存在,才使得她与斯宾赛先生的恋情产生出眼下的局面,甚至可以说,安妮就是横在她与斯宾赛先生中间的一道大峡谷。基于这些原因,基蒂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和安妮亲近,她对这位出身名门又是女继承人的大家闺秀一向只想敬而远之。然而,在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出言不逊的那顿晚餐中,极少开口说话的安妮却说了两句相当中肯的话,这使得基蒂对安妮的印象有了一个微妙的转变。此时,安妮正呆呆地站在那里,身影显得孤独又单薄,基蒂忍不住走上前去,轻轻问道:
“德·鲍尔小姐,你还好吗?”
安妮闻听,转过身来,看到是基蒂,苍白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显得更加苍白了,她用她一向不高的声音对基蒂说:
“我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可如果没有月光,这个时间是看不到景观的。”
“嗯,也许,我只是想站在这里,看看窗外的黑暗,因为那就像我的人生,从来都是一副寂寞又冷清的样子。”
安妮的话令基蒂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样一个生来就拥有特权,并且享尽了富贵尊荣的罗新斯未来的继承人,内心却是这样一片清冷的世界,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也使她忍不住对其产生了一些关心之意。
“寂寞又冷清?”基蒂不解地问道。
“是的,寂寞又冷清。”此时,安妮面对基蒂,就像忽然间打开了话匣子那样,说了起来,“你不会了解的,贝内特小姐,即使你父亲已经去世了,你仍然成长在一个父母双全,既有姐姐又有妹妹的家庭里,不像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我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嬉戏,我的出生以及成长,我活着的全部理由,似乎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遵循我母亲的意愿,用我的继承权去引诱另一个同样有继承权的人,然后把我和那个同样不幸的人重重地铐在一起,就像猎手把他们打下来的两只野雁捆扎在一起,挂在猎枪上进行炫耀一样!”
基蒂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安妮·德·鲍尔小姐嘴里说出来的,而且伴随着这些话一同而来的,是安妮内心的悲凉气息。安妮看到基蒂的表情,就明白基蒂很吃惊,于是她就淡淡地惨笑了一下,顺势坐在窗前的地毯上,背靠着光滑的墙,同时望向基蒂,说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一个有钱的、傲慢的、苍白丑陋的、病怏怏的、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富家小姐,除了蓄意凭借财产抢夺别人的心上人,其他什么事也不会做。对吗?”
“德·鲍尔小姐……”基蒂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能叫我安妮吗?天知道我有多想和你调换生活,就像我曾经想和你姐姐伊丽莎白调换生活一样,哦,不是因为我想嫁给我的表兄达西先生,绝不是,我根本就不爱慕他,就像我也同样不爱慕母亲现在正努力强加给我的斯宾赛先生一样,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呢,母亲就在自作主张地想把我嫁给他了!而且由于我的原因,斯宾赛先生没法去娶他真心喜欢的人,这又使我成了一个有罪过的人!天哪,我从来都不想要这样的日子,而是想感受另一种充满温馨情感和家庭氛围的生活,也许跟父母撒撒娇,也许跟姐妹们吵吵嘴,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趣味,哦,那就是我曾经从你姐姐身上感受到的她的生活,后来我又从你身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你们都有着我最最羡慕的真实的生活!”
“可是,你拥有我们都没有的财富,你是个女继承人啊。”基蒂也就势坐在了地毯上。
“也许这算一个优点吧,我正盘算着等我母亲一去世,就把罗新斯整个儿地捐给一座修道院,然后我自己也在那里度过余生!”
“什么?”
“住在上帝的家里,我会比住在罗新斯庄园平静许多,因为再也不会有人用各种语气来命令我应该嫁给谁和不应该嫁给谁了,那时我的‘丈夫’就只有一个——我们敬爱的上帝。”
“安妮……”基蒂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些想法,这些……痛苦,你从来都没有跟你母亲说过吗?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假使她知道你的内心是这般凄凉,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你的。”
安妮把头靠在墙上,眼睛垂下了几秒钟,叹息道:
“她不会理解的,她从来都不知道在金钱与地位之外还有许多种获得快乐的途径,更不知道其实那样得来的快乐才是最快乐的,她一心一意地以为,只有让我嫁给一个财势显赫的人,我才能快乐,她甚至也以为,有钱的单身汉们也只有娶了同样有钱的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母爱,而她为了我能够嫁给那样一个人,真是不遗余力地在努力,甚至不惜把我的表兄和表妹也得罪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于是,除了顺从之外,你认为我还能有别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吗?”
“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她不会理解呢?”
“她不会理解的,永远不会,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安妮说,“而她也丝毫看不到,像我这样一个既不美貌,也没有才艺,体质又不好的小姐,又有谁会真心爱上呢?”
“可是安妮,你永远不知道爱神会在什么时候光临,即使你不想让他来,他想来的时候你也是挡不住的。”基蒂说。
“我不像你,”安妮转头望了基蒂一眼,然后带着艳羡的口吻说,“倘使有人说他爱你,你大可以相信他是真的爱你,因为你拥有最纯净的自我,假如那个人不是爱你本人的话,那他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去爱了。我却不同,不要说从来没有一个上流绅士向我表达过爱意,即使有人这样对我表白,我也无法知道他究竟是真的爱我本人,还是爱上了我的财产。所以我厌倦了这一切,真的,等我母亲一去世,我就去当修女,假如她迟迟不去世的话,我就要努力死在她前面,如果上帝愿意赐给我这份幸运的话。”
听了安妮的这些话,基蒂感慨万千。她想起达西小姐曾经评价过“可怜的安妮”,说她和斯宾赛先生都是被财产束缚的人,因为财产的缘故,他们都免不了要过一种必须失去自我的生活。基蒂对这样一种生活曾经是没有概念的,她只感到自己的生活由于父亲的去世而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贫穷使她必须失去一部分自我,或是失去追求爱情的权利,但她没有想到,像安妮·德·鲍尔小姐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因为拥有继承权的缘故,而承受着同样沉重的折磨。安妮说她艳羡基蒂的自由自在,基蒂则在心里苦笑,她轻轻拉起安妮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转头问道:
“你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安妮?”
“是的,”安妮说,“他是我十六岁时,我母亲请来教我绘画的家庭教师,后来因为我身体太弱,母亲就不让我学画了,他自然也就离开了罗新斯。他叫亨利·道格拉斯,那一年二十二岁,有一头闪亮的金发,比大海还蓝的眼睛,高高的个头,修长的身材,他那有灵气的手画出来的每一张画都令我无比陶醉。”
“他也喜欢你吗?”
“我想他很喜欢我,”说起那位亨利·道格拉斯,安妮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微笑,“但他怎么可能把这种喜欢表达出来呢,他明知道是没有希望的,连想一想都是愚蠢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无望,才叫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
“你至今仍然喜欢他,对吗?”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你有他的消息吗,他结婚了吗?”基蒂又问。
“我一直悄悄关注着他,我们的管家的女儿史黛茜是我的好朋友,她帮我探知了不少他的消息,他最近在教伦敦一户有钱人家的少爷学习绘画,偶尔也会出售他自己的几幅作品。他没有结婚。”安妮淡淡地说。
基蒂望着安妮那双怅惘的眼睛,不免对这位有身份的小姐产生出许多同情,从前的偏见也一笔勾销了,但她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安妮。她不能怂恿安妮等到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去世后去见亨利·道格拉斯,那毕竟是她的母亲,想象甚至盼望自己的母亲去世是一件极其不敬和可怕的事。然而她又不忍心看着安妮过这样的生活,那些人人艳羡的财富和凯瑟琳·德·鲍尔夫人一心为其构建的富贵人生,到头来很可能将安妮的心整个儿地烧成灰烬,也许现在已经都是灰烬了。
“请原谅,我没有权利对你发牢骚,”安妮叹了一口气,转头望着基蒂,“我以前从来不发牢骚,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你不用这么说,有时候,把心事说出来,情绪可能就会好很多,我母亲就很善于倾吐,我们都是听着她的牢骚长大的,所以你看她的精神总是很不错。”基蒂微微笑着说。
安妮听基蒂这么说,也淡淡地笑了一笑: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不想当修女了吧?”
“哦,不是当修女,就是当老处女,有时候这两者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安妮说着,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时,楼梯方向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只见曼丽出现在长廊的一端,她看见安妮和基蒂在前面席地而坐,便说:
“德·鲍尔小姐,凯瑟琳夫人在找你,她说你一定不想错过这么好的夜晚,以及评价达西小姐琴艺的机会。”
“我马上就下去。”安妮用百无聊赖的口气说道。
曼丽听了,松了一口气,她对自己被派来找安妮这个差事一点也不喜欢,她既不喜欢那位贵夫人,也不喜欢这位尊贵的小姐,见基帝竟然和安妮坐在一起,她心里感到一丝惊奇,不过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也就不想留下来探寻她们为何坐在一起谈论这个问题了,她向安妮稍稍行了个礼,就赶忙转身下了楼梯。
“你看,这就是我的母亲,”安妮说,“她总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别人下命令,我猜她指使你姐姐来找我时,用的也是这种口气,你姐姐反驳不了,我也一样。我得下去了,很高兴能跟你聊天。”
“我们一起下去吧,”基蒂说,“欣赏达西小姐弹琴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尽管你母亲把这叫做‘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