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秀白了一眼吴保法,轻轻地对小金说道:“原因其实很多,也很难说清楚,老板有老板的心思,我也只是自己揣摩一下而已。第一个呢,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微小企业有依赖的,特别是我们新进入的箱包行业,利润高,单子多,完不成的都要这些微小企业来完成,尤其是在繁忙的季节。第二个原因,我们确实也是被压榨的一分子,可以利用这股虽然分散,实则强大的力量来给我们争取权益。这些微小企业主要的来源都是工厂里边熟练工出去的,大部分是外地人,其中最主要来自吉庆,我们本地人口十几万,外地人口也将近十几万,散布在全镇的各个村落里边,住是租用搬到城里或者农民新村的老房子,在工厂里边锻炼一段时间后就出来租用一些废弃的店面做自己的小企业,一般都是夫妻两个组成,或者几家共同组成,俗称为‘夫妻店’,几乎都不超过十个人,这样的微小企业整个镇区超过四五千家,从事的行业大部分是制衣,一部分是箱包,团结,吃苦,不逼到最后是不反的,但是反了以后是很难平息的。我来替他们大概算算账:加工户们用来加工的缝纫机一般都是旧的,大概三百到五百元一台。丈夫或妻子到城里的工厂取一些裁剪好的面料、辅料或者半成品原料,与老板谈好工价,回来加工按时交货赚钱。为了节省房租、水电,同一个地方的夫妻档常常组合在一起做工,但各顾各的,赢利收支每对夫妻都有一本账。有的夫妻俩都出来后,家里没老的照顾,孩子只有自己带。而在厂里做照顾不了孩子,在外面稍微自由点,又能接送小孩。但即使逼退到农村,房租也每年在涨,一个六十来平方米的旧房,据说今年要六千多块了,去年三千多就够了。高昂的生活成本,让这些在异乡打工的外地人不敢稍作懈怠,每天早上六点开始工作,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基本每天都在十七个小时以上。有些工厂交给夫妻档加工户的加工费不高,一条裤子一般五块的加工费,一个人一早忙到深夜,最多做四五十件,毛利润大约在两百块。如果是夫妻俩的话,毛利翻一番。这不包括房租、水电、生活费,以及衣服加工的针线、机器损耗等的费用,一天十几个小时忙下来,两夫妻到手能赚两百来块——这几乎跟厂里工人的工资差不多。这两年,总体上来说服装行业不是很景气,本地的制衣老板有的把工价压得很低,夫妻档加工户为了生计,只能忍一忍揽下活,反正劳动力是自己的,廉价的很,你不做,别家也会抢去做。制衣也是个季节性行业,忙碌时间在每年上半年三个月,下半年两个月。最好的光景,一年能忙上六七个月,其余时间夫妻档加工户都闲着,但老人小孩生活开支还照旧。对夫妻档加工户生存的最大风险不是他们自己的身体疾病、工作能力,更多是因为产业风险。加工户的工钱老板都不是按月结算,有的拖上半年,再去拿货发现老板跑路了。如果老板一跑路,原辅料、车工、砂洗、加工户工钱都不用付账了,夫妻档这大半年算是白干了。有传言说,明年会涨到每人每年一千元的话,一年白干那几乎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被压到这个程度了,这个反弹的力量不可小觑。第三个原因嘛,如果这些微小工厂最后失败了,做不下去,收益的还是我们这样的工厂,这个就不便明说了。总之说来,开始的时候我们可以参与,不过也不要低估了政府的决心和力量,量力而行,见机行事是我们最好的策略。”
听完王文秀滔滔不绝的分析,小金许久合不拢嘴,惊得两眼发直,终于见识到了为什么保法这么重视和推崇王文秀的原因了,自叹弗如。
十九
第二天,正在茅坑上的他就被手机铃声扰了拉屎的好心情,吴保法赶紧拎起了裤子往办公室跑,在办公桌前惊魂未定,办公室的电话响了。王文秀和小金看了一眼还在云里雾里的吴保法。保法指了一下小金,再指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就往外走,听见背后,小金在打着哈哈:“啊?噢,是白科长呀,我们老板,他在外边,哦,手机没接?可能是在车间,声音大,我去帮您找找,还是您再打一下他的手机?噢,好!那您再打一下他的手机吧。”
转眼间,保法的手机就开始震了起来,看了一眼号码,深呼吸了一下,走到僻静的地方,按了一下接听键,正想说话呢,对方的话就像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
“吴老板,看来不骂你不行啊,两头讨好呀,啊!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电话里,白朝歌发着火,明显没有昨天的“儒雅”。
吴保法待白朝歌发完一通火,堆起笑脸说道:“白科长,您稍安勿躁,你的话我真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向遵纪守法,您也不是不知道。您一直教导我‘纳税是企业应尽的义务’,我一直谨记着,不但及时、主动缴税,而且从不瞒报,从不偷税漏税,你看我们墙上每年都有市里边发的奖状呢。你这个给我没头没脑发火,我冤屈啊。”吴保法哭诉着。
“吴保法,我说的什么事情,你心里很清楚。‘机头税’调整,那是经过镇政府几个单位讨论并申报上级部门审批通过的,是符合地区发展的。昨天我们过来说得好听一点是‘争取理解和支持’,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通知一下’。你想想当时你是怎么承诺的?”电话里,白朝歌的声音依然很大。
这样的时候,对待这样的人,只能心平气和,压压火。吴保法毫无感情色彩地说:“我全力支持镇政府的决定啊!年初的人数都当场敲定,签字了,这个您都亲眼看到的呀,该交多少,我不含糊啊。”
“那你知道今天上午,镇政府大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啥事情?”吴保法大概猜到七八成,心里暗暗想着,在明他们这些人效率不低,说今天上午就是今天上午,胆子也不小,原来以为只是到税务所那边,没想到直接到了镇政府,不过想想也是,到那里才是问题真正的关键。但是,嘴边还是假装糊涂。
“今天一大早,一些微小企业主、手工作坊、夫妻档业主代表在镇政府门口拦下了领导的车,将他们对‘机头税’调整的反对意见递交了上去。”
“啊?有这事?”吴保法这阵势不当演员是白瞎了,可他就是这么认真地装傻。
“要命的是上边还有好多镇里边大企业、工厂负责人的签名。镇里的领导大为光火,直接将我们所的领导叫过去狠狠批评了几个小时,因为之前我们都下了军令状走访企业,要求面对面承诺支持这次关于‘机头税’调整的政策。”
“您消消气,消消气。”吴保法暗暗舒了一口气,签字的可不止他一个企业主,法不责众,白朝歌只不过来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而已。
“竟然上边还有你的签名,你说,你什么意思?”白朝歌追问着。
“老大哥,我也有难处啊。平时我们也要仰仗这些微小企业主的,特别是在忙季,这些人有技术,又能熬夜,交货及时,质量上乘。他们一给我逼供,我也犯难。再说昨天还被陆在明他们几个人拖去喝酒,迷迷糊糊之中受到蛊惑,就签了字,直到今天一早还在后悔,想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您先打来了。”吴保法开始叫屈了起来。
“那你也不应该两面三刀,我第一季度的奖金已经‘不见了’,你看怎么着吧。”白朝歌的火发得差不多了,他也知道吴保法不是善茬,耍赖起来。
“嗯,这个没问题,这个没问题,多多支持我们的发展,奖金没问题。”吴保法听出来白朝歌黔驴技穷,最后只不过来讨个好处而已,就顺水推舟。到了这个时候对方还在向自己讨好处,说明两个人还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能用物质解决的问题对于吴保法来说是最简单的问题。但是,吴保法从来不会就这么做罢,说道:“那上边的意思接下来会如何?会有转变吗?”不过刚问完就后悔了,不该这么直白,而且用仁慈之心揣度虎狼之量,好像太幼稚了。
不过白朝歌并没有介意将自己知道的抖搂出来,因为这也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会,说道:“不要小看政府那颗‘勇敢的心’。今天下午继续深入到微小企业去‘通知,寻求支持,签字确认’。”
“那他们问起提交的请愿书,怎么解释?”保法问道。
“心平气和一点就是研究研究,调研调研,讨论讨论,至于结果如何再说。如果粗蛮一点,懒得理你。这些微小企业负责收‘机头税’的人大部分都是通过‘社会化征税’的方式招收的协管人员,只有一小部分直属于税务所的,大部分挂靠在村委的。你以为他们跟你去讲道理?扯淡吧。”白朝歌说的也是直白,确实是这样:随着本地制衣、箱包等行业的逐渐兴起,迅速形成具有全国性甚至亚洲范围的加工、生产中心,本地中小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熟练工人的短缺,之后政府牵头与外省结成合作,引进了一批外地工人,同时很多其他省市的工人也自然流动过来。慢慢地一些熟练工人不满工资水平,普通机工工资前年还是每月一千五到两千块,今年已经涨到每月三四千,裁剪工因对技术要求更高,今年平均月薪已经涨到六七千元。从工厂里出来,开办自己的小加工作坊,老爸裁剪,儿子儿媳踩缝纫机,老妈打零工,像模像样做一年,能挣二十万元。一两家靠去给工厂代工发家致富,邻里亲戚便一拥而上。这样的小作坊日益增多,日渐红火的生意,也引起了政府部门的重视。与正式的企业不同,“夫妻队”这样的微小企业最初无须经过工商注册,只要通过消防安全检测,拿到安全证明后就可开工,在初期也不需要缴税。随着夫妻队数量剧增,当地税务局终于决定要对这些作坊征税,这便是行业人俗称的“机头税”。第一年,按每户拥有的缝纫机数量征税,一台缝纫机征税一百多元,到第二年,增加到每台征税三百余元。每年征税的工作量很大,镇上是有一个税务所,但人员根本不够。后来就想办法通过“社会化征收”的方式,招收税务协管员主要挂靠在各村的村委下,征收下来的钱由政府、国税、地税瓜分。
目前这个阶段性结果,吴保法是预先就想到的,不过再多的也不想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嗯”着。
“下次你就要悠着点了,可不是我来给你电话了,呵呵。”白朝歌也感觉对话差不多了,最后的一句话中充满了煞气,即带着警告又带着威胁。
不过吴保法也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打了个哈哈,挂了机,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心里暗暗思量着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中究竟会转向哪个方向。因为在吴保法看来,白朝歌说的“话糙理不糙”,但是凭着和陆在明他们,特别是外地人微小企业、夫妻户多年的交道直觉,“拖”是个好策略,而“针尖对麦芒”也许能一时占优势,但是一旦接近底线,他们反弹的速度和力量都是恐怖的。所以一般吴保法处理的手段以“软”为主,即使自己占优也一样,不过这样的想法与像白朝歌这样白天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纸,晚上到洗浴中心洗洗澡,按按摩的“官僚”是无法产生共鸣的。吴保法也一定不会去提醒哪一边,因为他要达到的效果是“借力打力”,借各方的力打各方,这招他甚得哥哥吴保平的真传,就如当初敲掉“恶狠狠”的船上人一样。
晚上保法没有回家,哦,其实保法算不算有家呢?自从保平出走了,他就接管了家里所有的事业,在平江市区买了几套房子,父母不太肯长期住在城里,就偶尔住住乡村,偶尔住住城里。而他也许袭染了保平的习气,至今都没有结婚。虽然坊间传言相好无数,却也没见他在正式场合承认。父母早就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办法,索性就听之任之了,如果奶奶在就好了,至少兄弟两个最忌惮的就是奶奶的眼神。更有说在城里的几套房子里都有小房养着,每天都是苦恼究竟要回哪个家?而事实其实谁也不知道,每每有人说到此,他也就笑笑不置可否,竟然也就成为一个传说。不过这天,保法哪个窝都没有去,直接到了平江市最好的楼盘——星河传说的别墅区,走到一个独栋别墅的房门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开门的是许蕾蕾,穿着厚厚的睡衣,怀里还抱着一条泰迪狗,后边一条大大的哈奇士朝着吴保法哼哼了几下。吴保法一下子闪了进去,将外套挂在了衣架上,问着:“有吃的吗?”。
许蕾蕾转身进厨房懒洋洋地说着:“给你下碗面吧,晚上我也没怎么吃。”
吴保法脸色沉了一下,没好气地说着:“又是下面,每次我来就是下面给我吃,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扑哧”一声,许蕾蕾笑了出来,说道:“每次来这么突然,我哪知道啊?我都以为上次在陆在根的橱窗里憋成阳痿了,不会再来我这里了呢。”说完,对几条狗耳语了一番,泰迪和哈奇士乖乖地去了狗窝。
“给我弄碗粥吧,养养胃。哪里不去,你这里我可不能不来,我是答应了我哥要好好照顾你……”
“放你娘的屁,再提你那狗屎一样的哥,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许蕾蕾提高了音量,厨房里边锅碗摔在地上。
吴保法急忙跑过去,许蕾蕾突然转身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照顾的?在床上好好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