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天和陈在那儿待了一个上午,直到女孩友好地为他们烧了茶。
和晓的认识让他躁动的心更加不能平静,他常常从屋里踱到阳台,又从阳台踱到屋里,他环视他的小屋,第一次发现它显得那么狭小凌乱。他用了一个星期,刷了墙,换了桌椅,最后弄了一桌饭菜,借口请陈他们来参观他的新居。陈也算是善解人意,叫来了林,当然还有晓。
女孩显得很高兴,喝了几杯果酒,临走,笑吟吟地对他说,在窗台边应该再种上棵绿色植物。他腼腆地央求她说:“只好请你帮忙了。”
女孩子很爽快:“星期天吧,你去找我,我带你去花鸟市场。”
他兴奋得好几夜失眠,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天,骑着自行车早早地找到了晓。
他驮着蝴蝶一样轻盈的女孩到了花鸟市场,他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花草,他有些眩晕地跟在她身边,只希望这个过程足够漫长。最后她选了一个山乌龟,差不多有足球大。学医的女孩告诉他,这是中草药,能驱虫治病的。原来他曾告诉过女孩,他对那株夜来香没日没夜招蜂惹蝶的烦恼,希望有解决之道。
她还选了个淡绿釉彩的陶盆,捎了袋山泥黑土,山乌龟终被种在了窗边。他下班就细心地用喷壶为它浇水,欣喜地告诉她萌出了第一个芽眼。很快地,在那个闷热的雨季,山乌龟纤细的枝蔓,一天天拖着翠绿细小的叶片,很快就缠满了他的窗棂。
终于有一天,他透过那道绿色的窗帘,对站在阳台上的女孩倾诉了他压抑不住的爱恋。女孩子没说话。他们相处已经一个雨季了,夜来香早已开败,绿叶间挂满了成串的黑色浆果。
他一直在等女孩的那一句话。
有一段时间他变得失魂落魄,常忘了关窗就昏然大睡。
成群的飞蚁在雷雨声中,在整个整个的夜晚,密密麻麻地涌向他灯火通明的小屋。爬满了床、爬满了墙、爬满了山乌龟的藤蔓枝叶。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收到女孩的信,女孩告诉他,她对他很认真,但他一个人到这里,单靠他的收入,恐怕一辈子只能租住这样的屋子,她的家人,朋友们都在劝她,她很矛盾……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晚他出奇的平静,他一直默默地坐在阳台上,伴着那群纷飞的飞蚁,看着它们丢下满地的翅膀,看着它们在到处忙乱地寻找能藏身的缝隙……
2006-10-29 23:01
指甲花
空气开始潮润,冬没结束,春就开始了。
街道上的女人摇曳生姿,白的、粉的、黄的、紫的衣裙,像万花筒般飘过。妍惊喜地发现,那株被她误以为死去,被随意丢弃在房门角的指甲花,竟从冬天枯萎了的根部,冒出了二个绿绿的芽。要不是办公桌玻璃板下,压有张它去春落英缤纷的照片,她可能真忘了它。她忙将它拿到洗手间,连盆带花清洗干净,盆底放上瓷盘,又供养在办公桌上。
去春,妍决然撕掉了那张维系她和他八年关系的纸,丢弃了她名存实亡的婚姻。撕那张纸时,那办事处的老太婆从厚厚的老花镜后盯了她半天,就是迟迟不拿出那张纸,并和蔼地劝她再考虑考虑。这次妍不再沉默,并发了火,还毫无教养地说:“你真啰唆!”老太太叹了口气,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呵,既如此,何当初!
她飞快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平静得一点也不犹豫痛苦,寻常得就如同丢掉一袋厨房中留存得发馊的生活垃圾,已经熟练得不用思想。从民政局的大院走出来,她仰望着满天的流云,盼望着能下一场雨,还没走完那条街,天空果然飘起了雨。人们惊叫着四处奔跑,她却微笑着让自己淋了个透,好多年了,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由身及心的湿润和轻松。
当她决定丢弃这桩婚姻,那个当年拉着她的手,以身体为她遮风避雨让她感动得决定将自己托付给他的男人,那个他们在同一张床上躺了八年的男人,给她开出的条件竟然是让她离开那个她亲手筑的巢,并要走他们俩分不开的部分——孩子。
要不是孩子,妍可能早就从这令她窒息的围城中走出来了。这次,她咬咬牙,全认了。
他们曾经有一个安谧幸福的家。
他那时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每天早出晚归,生活很有规律,收入不丰却也能养家糊口。而她在一家国有企业任出纳,由于体制不活,经营不善,常发不出工资,这正好让她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来打理她的小窝,相夫教子而不用请假和产生不称职的愧疚。
她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象征性地到单位转一圈,接下来就一遍遍地拖地,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丈夫有时加班晚归,桌上的饭菜一遍遍被她热了又热。早上起床,伸手就是叠好的衣裳。那个被女伴们曾取笑过的,睡在一起硌人发疼瘦如排骨的他,硬是被她的猪脚鸡汤和变换常新的菜谱喂得肥肥胖胖。
他也算为她争气。按女伴们的说法,在被她培养出了大腹便便的官相后,果然也做起了官:先是室主任,后升至部门主任。于是,上下班不再守时。常有饭局,多是在临下班时,一个电话打来,不回来了。时间长了,只要到17点以后接他的电话,不用听,她就知道,就四个字:不回来了。有时忘了给她打招呼,她就让孩子先吃了,自己坐在沙发上,织着毛衣等啊等,直到满口酒气的他出现。刚开始,看到守着一桌饭菜,歪睡在一边的她,他满怀歉疚,就拉着她的手说:“看我的记性,真对不起!”再后来,就有点不耐烦了:“你看到我18点不回家,就自己吃吧,别这样等!”
可她总不生气,还是一样的做饭,等人。自从他当了个小官,她在女伴们面前总觉得气定神闲,变得超乎寻常的豁达大度,守家的男人嘛,女人多瞧不起。
随孩子渐渐长大,她就将关注转移到了孩子的学习上来。在她付出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努力后,那贴了一墙的各种奖状就算是她心血的回报。
她似乎有了更多让女人们称羡的资本:优秀的男人,聪明的孩子。
生活如果按这个轨迹向前延伸,她可能真就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养这盆指甲花了。
先是有女伴在她耳边,欲言又止:“妍,你家那位最近是不是常不归家呵?”
“工作忙啊。”她不假思索。
再后来,就有人差不多挑明了:“妍啊,要多关心你老公,多陪陪他。”
可怜的女人!神经,嫉妒,她不屑一顾。
可眼前这个如此熟悉的男人,的确慢慢让她觉得有些难以琢磨。手机丢在家里,也用不着那么火烧眉毛般着急地往家跑呵;还有接电话,老那么神神秘秘的干吗,再怎么也不用待在卫生间,再机密,她可是他老婆呵……还有,那方面的事,总不像以前那样,回应她的需要和暗示了。
当他一次次背对着她,她开始失眠,继而心烦意乱,那些女人的话,变得如同一群乌鸦,在耳边聒噪不止。
她开始留意那些平素不起眼的细节来。
好多次,她发现他的头发散发着家里没有的洗发水的香味。
好多次,他手机没电,家里的固定电话,总是响了几声又停,他去接,准打哈哈说工作忙啊;而待她去接,那边就悄无声息,没有声音。
她变得疑神疑鬼,精神狂躁,几近崩溃。
她下决心找到答案。而这个精细的男人,居然也有疏忽的时候,酒醉而归的他,手机上不停地跳动着一个没加名字的号码。她拿过来翻翻,20多个未接电话,全是它,调短信息看看,几乎就晕了过去,那些亲密的话语,分明是热恋中的男女才有的癫狂啊!他们将她置于何地?
她一下觉得掉进了冰窟窿,愤怒而又无力。
她还是强撑着,按下他手机的接听键,用一种她自己也觉得陌生的音调,平静而礼貌地对那号码的主人说:“你是他恋人吗?他醉了,在家呢……”
那边半晌没声音,接着就挂了机。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在等他酒醒,她需要他的解释。
而当他像往常一样,沉睡到半夜里起来找水喝,看到呆坐着的她,看到她手里的手机,先是一怔,继而默不作声。她知道,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天是迟早的事。
早上,她一如既往地做好了早点,送孩子上学。临出门,她对他说:“两小时后你到我单位接我,好吗?”他困惑地点点头,这种平静,可能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她像往常一样,只在办公室小坐了一会儿,转了一圈,出大门时,看到了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株街角的行道树下,阳光透过刚发出的新叶,未来得及荫蔽的树冠,斑斑点点地洒了他一身。她眼睛有点潮润,这是好多年前的景况呵,不同的是那时他在等的是他的恋人,而现在,他在等的是他自己背叛了的妻子。
她领着他来到他们热恋时曾散步走过的街道,坐上公园里他们曾挨在一起常坐的长椅,他还是默不作声。她看到那几树山石丛中的樱花,它们的叶还没完全绽开,却已繁花满枝,并在和风中轻轻摇曳,刚醒过来的蜂蝶,围绕着那些美丽的花瓣嘤嘤嗡嗡地忙碌不停。
她深吸口气,对那个男人说:“我们,分手吧!”
男人却决然说:“这不可能!”
她轻声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对吧?”
男人默然,随后站起身来走了。她使劲拽住粗粝的椅角,告诉自己别流泪,最后果然就没流泪,并且微笑着最后笑出了声……
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冷战。
孩子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常常独自又是说又是笑的,总想活跃家里的气氛。他有时干脆就将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可他们碰在一起的手除了僵硬就是冰冷。这让丧失了安全感的孩子,就算在熟睡中,脸上也常挂着让她心碎的泪滴。
好几次,她已经在心里妥协,她只要他的解释和忏悔呵,可那男人还是沉默。她的心渐渐地又变得如岩石般坚硬生冷。
她向法院递了诉状,决心了却这让人窒息的僵局。
结果没有什么大的意外,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不再关心一桩离异了的婚姻,以及一个破碎了的家庭。她搬回了单位的单身宿舍,那男人补给她一笔钱,似乎是作为良心的救赎,她也没拒绝。
那天,她淋着那场初春的小雨,来到了花鸟市场,看到了那盆在雨中含苞待放的指甲花,就将它买了回来,精心供养在办公桌上。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静静地守在那儿,直到花开,直到花落……
2007-3-5 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