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记得,在那个遥远得不可触及的寒假,当她提着一大袋糖果,突然出现在他院子里,带着的就是这种微笑。他当时虽然慌乱,但留意到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得她红扑扑的脸,呈现出一种吹弹可破的通透。而她那微微上翘的嘴角,蕴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成了他一生关于她的最美好的记忆。
当她义无反顾,打着背包跟着他来到河边寨,乡亲们为他们举办了一个当地隆重的婚礼。平素不饮酒的她,那晚竟然不顾他的拦阻,一杯接着一杯地开怀畅饮,坦然地接受那些质朴的人们热情的祝福,直到醉倒在他怀里。时日的流逝,让他已经全部忘却了生活的琐碎,他只记得在那些平凡的晨晨昏昏,他们手牵着手,像一对游魂,不知疲倦地漫游在他故乡的小河、田野和山坡上,她总是笑吟吟的:
“呵呵,徐道谦,能活着,真好!”
当然,她也有阴郁的时候,好几次徐道谦出远门归来,推开虚掩的家门,发现她一个人盘腿坐在窗前,目光里流露出一种他所不熟悉的深邃悠远。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将头抵在他胸前。
在那个遥远的下午,徐道谦记得在病危中的姜珊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她开始试图坐起身来,最后甚至要他扶着到村子里去,他怕她吃不消,就拒绝了。可她喘着气,呻吟着:“徐道谦,我还没求过你呢,你能不能快一点!”
当他们又一次走在熟悉的村道上,她喃喃地向他倾诉着,说徐道谦,这知了的叫声多好听,还有鸟的,比我唱歌的声音还好听,是吧;徐道谦,那树上的花开败了,终是要结果子了,似乎可以嗅到了它们甜甜的香味;徐道谦,你一个人,最好不要到河边去,风大,会受凉,唉,只可惜那轮红红的夕阳了……
在那个晚上,她像往常一样睡着了,一直到了第二天,也没再醒来。徐道谦陪着她默默地坐了一个下午,他知道,他所欠河边寨的债,已经无所谓偿还与否,可今后的路,得靠自己一个人去走了。
姜珊的病缘于产后大出血的综合感染,刚开始她坚持不让他送她到医院,要知道,那时,那些散布于这个边疆县的山川沟壑间的村庄,大多是不通车的。等到徐道谦发现不对劲,要送她到医院,她已经经不住折腾了。
徐道谦恼怒于他们的孩子没按造物安排的时日降生,而是匆匆提早来到这个世界上,并最终要了他母亲的性命。按照姜珊的嘱咐,徐道谦托人将那孩子捎给了她城里的父母亲,那地方医疗条件好些,能不能长大成人,全靠那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7
临近傍晚,小棉带着疲惫不堪的舒宁,终于来到了天星岭村。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房屋倚山而筑,褐红色的土坯房,在落光了叶子的栎树丛中若隐若现,和顺着山势逐渐降低的红土平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连成了一个整体。一条不大的青石板小路,被人畜踏踩得溜光,不时还有农人扛着柴火,赶着他们的牛,三三两两的从舒宁她们跟前走过。
刚到村口,狗们狂吠着,成群结队地窜了出来,舒宁赶快躲藏到小棉的身后。小棉并不畏缩,挺身迎了上去,它们冲到离她一两步远的距离,却纷纷停了下来,龇牙咧嘴,并不敢贸然攻击。小棉举着一根木棍,护着舒宁,大笑着对她说:
“舒姐姐,千万不能跑,这些家伙都是欺软怕硬的,你不跑,它们就不敢追你!”
听到狗吠,几个男孩跑了出来,小棉招手要他们过来。
那些孩子吹着口哨,唤回了自家的狗,眼光却好奇地在小棉和舒宁的身上打转。小棉大方地介绍自己是茶花寨的,到这儿来,要找一个扶贫支教的叫做邢辉的人。那些男孩互相咬着耳朵嘀咕了什么,随后放肆地爆发出一阵狂笑。舒宁不解地望着他们,小棉却提高了声音,显然是有些恼怒了:
“我们是他朋友,再不说,我们就走了!”
那些孩子终于停止了笑,其中一个大点的,稍显腼腆地凑到她们跟前说:
“哎,那我带你们去找他吧,可不知他回来没呢!”
她们沿着村道,左弯右拐,爬坡上坎地走了好一会,终于停在一个大院前,那男孩低声对她们说:“这是村公所!”
舒宁紧紧拉着小棉的手,不知为何,她到现在才真的感到紧张。
这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大院子,斑驳的围墙,断续可以看到铁红色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大字标语;正房是这一带少有的斗拱式屋顶,檐牙高啄,黑瓦青砖,透着岁月和历史的沧桑凝重。
那男孩领着她们穿过院子,舒宁发现,这儿的檐下回廊里,靠墙的一侧,全栽满了兰花。可能品种不同,那些纤长的叶片,呈现出深绿、墨黑等等不同的颜色。其中,几株种在用董棕树加工出来的花盆里的朵香,沿着盆沿,开满了牙白的花儿,飘了满院的清香。那男孩指着一道挂了锁的门,对舒宁和小棉说:
“邢辉叔叔就住在这里,他可能到村东去指导建沼气池了!”
小棉急了,她扔下舒宁的手,冲到那男孩面前:
“我们从大老远跑来呢,他在那儿,远吗?”
那男孩没回答她,半晌,才慢悠悠地对她说:
“我只和你身边那姐姐说话,你,凶巴巴的!”
“你才凶巴巴的!快给我去叫人!”
小棉气得直咬牙,舒宁却笑了,她感激地看着这平素不喜欢说话的女孩,发现她脸色通红,带着异族特征的深陷在额下的双眸,像汪着两潭黑幽幽的深不见底的清水。
8
邢辉的确认为自己和舒宁的相遇,只是一次偶然事件中的必然结果。
作为一个男人,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相类似的反应。所以,那天他将舒宁送到了县医院,怀疑那老实巴交的刘全,没有能力替舒宁垫付那入院的钱,就先替她交了,然后离开。并没有想这个女孩终会跑了这么远的路寻了来,就只为还他500元钱。
算起来,他来到天星岭村,已快一年,再等上一个月,就一年期满,他就可以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城市去了。他是一个自愿者,其实随时都可以离开,只是他发现自己还有大量的事需要去做,而这里的事似乎永远都做不完。
他从来没告诉村里的人,他原来是干什么的,来自哪里。
而村子里的人,也只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看到他们难得一见的乡村领导,将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领到了村公所里,并召集全村人宣布,说这同志叫邢辉,是城里的专家,到这儿扶贫支教的。
他的工作,就是争取对口扶贫单位的物资和资金,组织修学校,修水池,甚至是厕所。这是一个边远贫困的苗族山村,当全国各地农村都通上了公路,用上了自来水,互联网甚至将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儿依然是无电无水。当地计生干部就曾调笑,要想让计生国策在这儿推行,首要的是通电,因为无电,黑灯瞎火的晚上,你到村里转一下,恐怕最动听的永远都只能是繁殖人口的声音。
村人的收入主要是种玉米,然后养上几头猪,几只鸡,集日赶上三十里地,换钱贴补家用。贫困让孩子们接受教育的机会大大降低,尤其是女孩,大多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早早地回家务农,然后嫁人生子。
邢辉初来时,看到这儿大量堆积如山的玉米秸子,被当做燃料烧掉,就感到可惜。他到书店买了许多资料,觉得在这儿养些大牲畜,肯定能让村民增加收益。可到县畜牧局一打听,那些干部哂笑着对他说,他们已经做过了,并且买了很多头纯种的波尔山羊,亲自给那村里送去,说好了,养出的崽全归他们,可几个月去看,全被那些村民杀了喝酒去!据说,这事儿是州上亲自挂钩的,验收时,县上没法交差,只好又买了些送去,过后又担心被村民当做下酒菜,只得拉回。
但那邢辉看来就有一股子倔劲,他回到城里差不多半个月,谁也不知他通过什么关系,弄来了几车水泥,他要给几个示范户修建沼气池。他认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得从源头一点点做起。
那天,当他正埋头待在那个几米深的水泥窟里,听到有个男孩在叫他,说是他的朋友来找他,并且是两个女的,就很纳闷。因为他觉得,如果是他的朋友,还是女的,一般都不会来到这个遥远的山村。
但他一再查问那男孩,看来他不是扯谎,只得爬了出来。当他回到自己的住地,远远的,看到有个长着张异族特征的脸的女孩,正抱着手在他院里转悠,而檐下的回廊里,那个叫舒宁的女孩,正蹲在那排他从山上挖来的兰花前。
9
多少年后,舒宁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细心地描摹城市后方那抹若隐若现的远山,却发现画布上最后出现的,竟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村的风景。它依山而筑,泛着褐黄色彩的土坯房,参差错落地散布在黝黑的栎树丛间,一条石板小道穿村而过,连接着广阔的长满玉米的平川,那就是天星岭村啊。
那晚,当蹲在墙根下观赏兰花的舒宁,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她,就回过头来,是那张不止一次出现在她梦境中的脸。他们平静地对视着,好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她记得自己还慢慢站起身,然后非常自然地拉住对方伸出的手。
“我叫舒宁。”“我叫邢辉。”
那张脸与悬在蓝天之上的一样,却写满了真实的微笑。
“我认识你,而你,却不知道我是谁,是吧?”
舒宁没回答他的话,却拉过小棉说:
“这是我的朋友,叫小棉。”
那晚,舒宁和小棉帮助邢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地方虽然贫困,但村民们对邢辉都比较热情,平素常送些腊肉、干巴什么的给他,再加上这儿谁家的菜地,邢辉都可以进去摘蔬菜的。邢辉将自己弄来的荤素菜蔬统统交给两个姑娘,然后就背着手,这儿转转,那儿嗅嗅,充分享受这难得的饭来张口的清福。
然后,他们在屋子里烧了很大的一笼火,围着火堆,听邢辉天南地北地瞎侃。舒宁从邢辉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的强烈改良愿望,以及他为理想所做的点点滴滴实实在在的努力。
舒宁觉得他有着极其丰富的肢体语言,就像一个面对亿万听众的优秀演说家,又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的将军。那只不时挥起又放下的手,似乎倾注和承受了他所有的力量和生命激情,显得无比有力和坚强。
这让她想起它曾经枕在自己头下的感觉,呵呵,如果可能,她真想永远躺在那辆牛车里不愿醒来,就那样颠簸一辈子。
那晚,风大了起来,吹得屋外的树木,发出尖厉的呼呼声。舒宁静静地坐在邢辉的身边,不时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在那里,洋溢着熊熊大火,燃烧着熠熠光辉。不管过去多少年,它们总像天幕上的启明星一般,照耀着她总是寂寥而空旷的梦境。
10
多少年来,徐自祥感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一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与生俱来,找不到起点,也没有办法将它终结。当他被父亲徐道谦用母亲姜珊少女时期的一条红色披风裹着,从一只陌生的手传递到另一只陌生的手,他幼小的生命之芽似乎就遭遇了霜冷,一开始就将舒展张扬的热情囚禁于自己的内心了。
他从小就很少哭泣,对亲情的渴求,似乎成了一种病。
从幼儿园到上小学,当他看到别的小朋友,牵着他们父母的手撒娇,或者被斥责甚至痛打一顿,觉得那就是最幸福的事。但他的世界里只有外婆和外公,他们对他总是百依百顺,就算做错事,也从不责骂他,哪怕是大声地对他说话。偶尔有一个男人,不时也会来探望他,外婆和外公要他管他叫爸爸。他很害怕那男人,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时也像外婆和外公那样摸摸自己的头,但总是莫名其妙地叹息,他还老是追问自己的作业,并不关心他需要什么,高兴不高兴。因此,他总将他们与自己的世界小心地隔离起来。
在徐自祥上小学二年级时,那叫爸爸的男人来到外婆家,要他跟他走,他想也没想,就像他养的一只宠物狗一样,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跟在他身后走了。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小屋子里,黄色的墙,黄色的灯光。多少次,当他从梦中醒来,发现父亲就坐在床沿上俯视着他,就伸出手来,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觉得那就是想象中家的样子。
可没过多久,徐自祥发现,那叫爸爸的男人总是板着脸,说话声音很凶。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他的作业,稍有差错,定会挨训斥,重则还会挨鞭子。他打他的方式也很不一般,他书房中并排摆放着粗细不同的竹丫枝,这是他从扫大街的外婆家选来的。他要徐自祥根据自己的过错去挑选,小的过错挑大的竹丫枝,那样下不了手,打重了伤骨;而大的过错只能挑细的,打起来解恨,且只会有皮肉之痛。
他变得很不合群,也不太喜欢说话,他觉得这个世界可能就没有谁能真正理解他自己,所以多说话也无益。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还是有一个人无意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就是他小学三年级时的小学老师林静。林静老师那时三十来岁,是他的班主任和美术老师。她总是留着蓬松的马尾,齐眉的刘海下,那双狭长如豆荚的眼睛,总是蕴含着盈盈笑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的柔和悦耳。她曾私下对这个闷不出声的小男孩说,她认识他的母亲,并经常对他说她母亲的事,这让他对她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和淡淡的依恋。他不时呆呆地看着她圆润的脸、身子和手,觉得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他说不出的少妇妩媚,成熟的风韵,这让他感到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