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天深夜1点多钟,与七一五团三营相邻的部队土工作业取得了成效,这正好给逼近城门的九连提供了极好的机会。他们趁着夜暗在城门一侧安放好足够的炸药包,而城上的敌兵还浑然不觉。不紧不慢乒乒乓乓打了大半夜的敌兵们,都有点困了,刚要打个盹,忽听脚底下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冲天而起,小西门被炸开一条缝!九连杀声震天,鱼贯入城,各种武器一齐抡开了,有的战士跟敌人展开肉搏。敌小西门守卫负责人张博学和杨谦之等人听到爆炸声还以为内部失事。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城门会被炸开。不但他们想不到,我方指挥员对此也估计不足。当敌二十二军补充营营长张彦明仅以一个排的火力集中封锁城门时,冲进城内的解放军官兵却迟迟不见后续部队,只好无奈地交替掩护向城外撤退。这期间,邓宝珊的特务营一个加强连和另外一个工兵连先后赶到。邓还下令八十六师炮兵向小西门外集火射击,阻止我军后续部队靠近缺口。稍纵即逝的战机失去了,九连撤出城外冲过敌人的炮火封锁线回到阵地,只剩下了四个人。
钟松大吹大擂踏上黄泉路,刘戡小心翼翼踱近绥德城
榆林小西门的惊险情状,蒋介石是次日凌晨知道的。他于8月7日乘美龄号专机抵达延安后,神经一直很紧张。那个精心装修起来的边区外交宾馆,并未给匆匆一宵的他留下多少印象。
日程简单而又简单,好像仍在南京国防部一样:当天下午,召开整编军军长、参谋长以上高级将领会议;第二天上午到延安指挥所看了一眼作战计划,随后在延安市区泛泛地转一圈。围绕他转的无非是胡宗南、裴昌会、薛敏泉、董钊、刘戡以及随行的国防部司长罗泽闾、空军副司令王叔铭等人。
平淡如水的起居饮食是蒋介石一贯作风,到延安就更得如此。领袖的大度与正确性,到此为止无可挑剔。
但是,蒋介石永远是荒谬的。他总是在小的行迹方面谨严得天衣无缝,而在大的道行方面放纵到纰漏百出。延安之行实质性的内容,是给胡宗南面授机宜。这关键性一出是当晚胡送蒋到边区外交宾馆之后,在蒋的卧榻旁边完成的。其时,蒋取下假牙,说话有点“瘪”,但胡还是句句听得真切。蒋要胡在今后的陕北作战中,“不要稳扎稳打,要用急进猛打的战法,以补过去的缺陷”;特别是眼前榆林战事,要趁共产党军队胶着于榆林外围的时机,一举攻占陕北各县,并迅速北进寻求共产党军队主力决战,最低限度也要压迫共产党军队主力东渡黄河。显然,蒋介石把邓宝珊当作鱼钩上的一条蚯蚓。他要用榆林来钓大鱼,一战而定陕北。所以,蒋介石千叮万嘱一句话:“这是关键性一仗,马虎不得!”
胡宗南的功夫之一,就是会爬竿子。他知道蒋介石是因为对自己在陕北战场上表现不太满意,才有这番叮咛和嘱咐,因而竭力做出悔过的样子。谈及北解榆林之围的计策,他连忙表示:“共产党军队围攻榆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想靠近黄河!校长放心,这次我不会上当,我要在米脂以北地区打他一个埋伏!”
这个意见正好说到蒋介石的心坎上,让蒋介石看到了胡的长进,颇感快慰。但是,蒋还是点拨这位“高足”,“榆林之围,也不可不解”。他神秘地眨眨眼睛,并加重语气而深含意味地嗯了一声。见胡愣怔片刻作顿悟状,才又语重心长地接着往下说:“兵力嘛,这个……可以分成两路,一明、一暗。主力沿咸榆公路北上,不要急,一步一步来,声势搞得响一点,此为明;另派钟松第三十六师,出击横山,沿长城以北向东急进,侧击围榆之共产党军队。此为暗。三十六师是国军的精锐,很能打的嘛,这次,就给他们一个机会。你同钟松讲,动作要快,要突然出现在彭德怀的脑后,可以让宁夏马部配合一下嘛!这样一来,榆林之患不解自消。”说到这里,蒋叹口气,自言自语:“这个邓宝珊……叫他吃点儿苦头,有好处!”
胡宗南忙又点头。蒋转过眼珠重新说:“最要紧的是,榆林解围之后,三十六师须出榆南下,接共产党军队之踵尾击,同北上之主力会攻榆、米之间,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与敌决战!”
这无疑是一着妙棋。如果没有众多的耳目周详的情报,对蒋介石的所谓“暗”——钟松整三十六师行迹有清醒的预见,彭德怀势必难以应付,更谈不到下一步的灵机一动,作出暂停攻榆、并在沙家店地区集结七个旅陷钟松于死地的对策。即便如此,彭德怀也还是历尽大惊大险才赢得转机。
老蒋的钦命经胡宗南转述,成为钟松建立不世功业的巨额野心。他拿出百分之百的骄狂,拼命鞭打部队,8月11日就到了横山以北地区,接下来只用三昼夜即逼近榆林城下。而彭德怀此时的攻榆行动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利,出现明显疲软。特别是七一五团炸开小西门竟未得手,继而围城各部队又争取到几次爆破机会,均因药量不足没有成功,痛失大好战机,对部队情绪影响很大。彭原以为敌人主力沿咸榆公路经响水堡、归德堡北上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此,在归德堡地区打援亦不失为一绝。谁知部队调集到归德堡又落了空。这种情况下,钟松的出现使形势立刻变得相当严峻。
摆在彭德怀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攻城不舍,明知不为而为之。那么,钟松一到,内外夹击,部队牺牲不可估量。另外一条路便是撤围。这意味着整个攻榆行动未果而终。尽管当初计划就没有指望攻城能有多大收效,而重在调动胡宗南北上;尽管胡军倾巢而动锋头北指,陈赓的太岳兵团南渡黄河挺进豫西便没有什么威胁,但一镐刨下去连个白点也没见,多少让人有些遗憾。闪念之间,彭德怀还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撤!下达命令之后,他兴奋地补充了一句话:“撤是为了争取主动,有主动就能克敌制胜!”
这是8月12日凌晨1点,彭德怀目睹围城部队一批一批离开榆林城下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攻击阵地,心中忽然涌起一团巨大的期待。这期待究竟是什么,他还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上苍正在赐给他一件战争神器,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某种定势不可遏制地徐徐而降:西野部队撤围南下,客观上示弱于前,产生了骄敌之兵的效果,胡军包括钟松三十六师在内的10个旅共6.3万兵力全面蠢动起来的壮观图景使这一“效果”得到强化,而刘戡所率主力的缓缓推进与钟松“援榆快速兵团”的昼夜兼程形成鲜明反差,以及榆林转危为安、大难不死之后获救的喜悦心情等,所有这些在胡宗南、邓宝珊、刘戡、钟松的心头产生了一系列微妙的交响。一时间,榆林、延安及西安、南京的上空,文电交驰,信号拥挤,豪笑与庆幸之声不绝于耳,谁也不去想这狂喜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12日晌午时分,钟松让部队驻足在榆林城头可以看得见的距离上,而自己和几个将校军官,则披着斗篷、骑着大马摇摇摆摆地进城去见邓宝珊。他要告诉邓宝珊在沙漠中急行军披星戴月的种种感受,并尽量保持未及洗尘的本色,让猎猎威风自然而然唤起这位老将的羞愧。且共产党军队不战而退又恰似无言的颂诗。钟松想象着马蹄踏入城门时扑面而来的花香和泪雨,不觉浑身战栗起来,在马背上有些摇摇欲坠。他按下马头,让随行的军官们再次整理军风纪。
果如钟松所料,邓宝珊安排的欢迎仪式令人满意。不管怎么说,榆林之围是因为钟部来临才解脱的,邓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见面就一口一个“钟将军”,当晚在私人官邸大摆“家宴”,隆重款待钟松一行。“真险啊……”邓宝珊恍若隔世地感慨着几天来的惊心动魄,特别是凌霄塔高地失而复得和西城小西门的有惊无险,重提起来居然有些眼泪汪汪,“我全军将士用命不二,硬是用鲜血和性命保住了这座榆林城!”这番颂扬当然也包括了钟部的整二十八旅。徐保站在旁边挺胸收腹。钟松禁不住频频送去嘉许的目光。
钟松听着邓宝珊的絮叨,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时而不屑一顾地仰起脸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家眷们。三杯酒下肚,控制不住了,点头、微笑和仰脸斜视都开始失去分寸,嗓门也响亮起来:“邓将军何必如此伤怀,共产党军队不是退走了吗?钟某不才,对付共产党军队倒也有点儿心得,只要他敢跟我交手,管叫他……”钟松的牛皮泡泡越吹越大。正在大吹大擂之际,忽见徐保领着他的机要参谋神色板正地闯进来,趋前递上一份急电。钟松皱起眉头看电报,宴会厅也随之一片肃静。
电报是胡宗南打来的,命钟松火速带领所部南下绥德,与正在那里因扑了空而大生闷气的刘戡会师,然后合兵一处寻找共产党军队主力决战。这份不识时务的电报破坏了钟松的好兴致,牛吹不下去了,脸上不免蒙起一层沮丧的阴云。他朝身边的邓宝珊咧咧嘴,苦笑着说:“你看,军务在身,一顿饭也吃不成。对不起,兄弟不便久留!”说着起身拱手,满场扬过一遍,拔腿就走。邓宝珊目睹这个年轻气盛的家伙,在微明的星月下跨马远去,不禁打个寒战。隐约感到,钟松这一走,或许是个不祥之兆。他默默收拾零乱的心情,静观其变。
邓宝珊的预感千真万确。在钟松三十六师抵近榆林时,中共中央的思路已有一个奇妙的跳跃。西野攻榆的同时,毛泽东率中央纵队告别小河村,沿大理河斜斜地向东北方向转移。8月13日深夜,他们通过无定河大桥,跨越了绥德,进到无定河与黄河之间狭长的“走廊”。刚好,这时贺龙和习仲勋奉命率西北局和陕甘宁边区后方机关向黄河东岸转移,军委便让他们故意把声势搞大,借机诱惑敌人,使之误以为中共中央和西北野战军主力已撤离陕北。
主意打的正是钟松三十六师。自从该敌放单插到榆林,彭德怀就瞄准了它。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迫使钟松沿一定的路线机动。想不到这一步轻而易举做到了,胡宗南的电报已使钟松急会刘戡成为石板上钉钉的行动纲领。那么,从榆林至米、绥的途中,就含着解决钟松的唯一机会。为了完成必要的铺垫,彭德怀命令第二纵队在撤离榆林后,大张旗鼓地向长乐堡方向移动,而一、三纵队及其他部队全都静悄悄地在榆林不远处隐蔽下来。
这无疑是一着险棋,胡宗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榆林东北地区,我军真实处境极为险恶:西北两面是沙漠,东侧是黄河,一条不大不小的无定河插在其间,使得立足区域更为狭窄,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但是,胡宗南的愚蠢却使险情打了折扣。他一言九鼎,咬定我军主力正在东渡黄河,完全放松了西、北两面的警戒,而把目光紧紧盯在黄河沿岸。他完全被自己固执的判断所鼓舞,尾巴情不自禁地翘起来,竟下令钟松“迅速追击,勿失此千载良机”。自然,这种狂躁也传染给正在自恃“援榆有功”的钟松。钟的脑子热得不行,一路走一路高谈阔论,开口闭口要“一战结束陕北战争”。倒是刘戡吸取了前几次失败的教训,带着整二十九军和一军的九十师共五个多旅的兵力,走一步看三看,不急不忙地由绥德向葭县北进,显得十分谨慎。
中共中央进入高度紧张的运作。西北野战军旅以上干部会,毛泽东和周恩来亲自参加。会上,毛泽东第一次提出“过山坳”这样一个形象生动的词语。他说:“……眼前陕北的处境,就像我们湖南人常说的‘过山坳’,快爬到山坳坳上了,千万不能松劲,要咬紧牙关一鼓作气爬上去,往后的路就好走了!”这话到了彭德怀嘴里,就变成一条活生生的策略。他告诉大家,钟松三十六师一二三旅和一六五旅的四九三团,现正在由镇川堡向沙家店的乌龙铺前进。“同志们注意啰,”他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着力一画,“我决定在这个地区给他一下子……”一个红色圈圈凝固了一段辉煌的历史,那便是解放战争史册上赫赫有名的沙家店战役。
十、险胜沙家店
刘子奇装傻解哑谜,周恩来扶鞍叫号子
好像老天爷有意要把黄尘弥漫的陕北土塬清洗一遍,平白无故下了一场透雨。转眼间,大川小沟齐声咆哮,浊浪滔天,以至于在镇川堡东侧小山梁上,几百米外无定河的吼叫也清晰可闻。
这给整三十六师师长钟松平添了几分豪情。他奋力挣脱卫兵的搀扶,固执地站在雨中,全然不顾帽檐上成串的水珠往下直滚。
自从彭德怀下令主动撤出榆林,钟松得以“不战而解榆林之围”,从而在榆林城里被邓宝珊的迷魂汤灌得飘飘欲仙之后,这位胡宗南的小兄弟就不断夸下海口,要由他亲手来完成胡先生的“大业”,“结束陕北问题”。假使风调雨顺,从镇川堡开始,他钟松就该有所收获。如此一路推演下去,别说小小的西安绥署,就是蒋总裁的南京国防部大厅,怕是也有我钟某人亮一嗓子的那一天!
是的,告别榆林以来,钟松的好心情一发不可收拾。他没法不兴奋。在整三十六师到达镇川堡的同时,董钊和刘戡两队人马已在绥德会师。
按照胡宗南的通报所示,解放军主力已被压缩到米脂县以北、长城以南、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地区,并且董所带领的整一军军部和罗列的整一师,早把绥德和米脂守得结结实实,而刘所率五个整编旅直奔黄河边的葭县。
现在,黄河沿岸大小渡口,已尽在掌握之中。这种时候,三十六师挥兵南下,一举歼灭共产党军队主力,既如囊中取物,又可领受独当一面的赫赫功名,真是天助大功!宗南兄,你就坐镇延安静候佳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