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胡宗南却还在那里得意,自从一、二纵队在永坪镇给他整二十九军尾巴扎了一刀之后,他反倒觉得如释重负了!虽然,挨打的整十二旅损失600多人,可毕竟抓住了共产党军队主力!胡宗南断定共产党军队主力已转移到靠近永坪的李家川、牡丹川地区,他咬牙切齿地决定,要彻底“扫荡”牡丹川以北并摧毁共产党的游击根据地。他下令整一军和整二十九军向蟠龙西北方向推进,而一三五旅自瓦窑堡南下目的,就是想用10个旅的兵力将共产党军队主力包起来一锅煮,在瓦窑堡以南地区创造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捷”。
4月13日,正当麦宗禹召集他的第四○四团团长成曜煌、四○五团团长陈简和参谋主任朱祖舒等人研究第二天行军部署时,瓦窑堡西南桑树坪的一孔小窑洞里,也挤满彭德怀手下那群满身灰土的战友。他们都是各纵、各旅首长,这天天不亮便从部队赶来参加彭德怀的紧急会议。窑洞实在简陋,门窗都给胡军前几天拆去做了工事,门上只好挂起一片草帘子遮风挡雨。屋角的木床刚支起不久,是彭德怀晚上打呼噜的地方。简单的被褥和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几个粗瓷大碗,不够每人一个;床边几条破旧的木凳,也不够每人一条。于是碗里的清水谁喝谁取,床下的木凳谁坐谁端,不喝水也不坐凳子的人,往墙角一蹲,便掏出小本子。彭德怀握着一根树枝,只用10分钟就淋漓酣畅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以二纵和教导旅、新四旅在羊马河伏击从瓦窑堡南下的敌一三五旅;一纵在蟠龙西北牡丹川、云山寺一线吸引、阻击敌人主力9个旅。
这一仗关键在哪里呢?当然是看能不能把董钊、刘戡9个旅堵住。大家放机关枪似的讨论开了。彭德怀静静听着。话都说完了,他站起来,伸出一个指头:“抓一三五旅并不难,难的是拖住敌人主力!一是决不能让他们同一三五旅会合,二是要速战速决,不能拖延时间。否则,敌人增援上来,打不了一三五旅,我们还会腹背受敌。这个战役思想一定给部队讲清楚。”他沉吟片刻,把张宗逊叫到旁边,“你能把敌人9个旅堵上半天,我就赢了!”张宗逊皱皱眉头,想了想,咬着牙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决心是定下了,但以解放军当时的装备与编制,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张宗逊和廖汉生心里沉甸甸地扒拉一下,决定:以三五八旅在夏家沟、白家坪、李家岔地带积极防御,把敌整一军吸引向西;以独一旅和警七团在元子沟、云山寺一线,坚决阻击敌整二十九军。有了这个保证,彭德怀便信心百倍地给教导旅、新四旅和第二纵队下达任务,命令他们分东、西两面在羊马河地区设伏,往死里收拾麦宗禹。
交代完任务,彭德怀照例跟旅团长们握握手。握到张宗逊和廖汉生时,他叹了口气:“……难为你们了!枪还是这个枪,炮还是这个炮,野司什么也给不了你们,可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从现在起,每天只让敌人前进5到10里!”
张、廖二人都说请老总放心,一纵什么硬仗都打过,这次就是拼光了也得把敌人九个旅顶住……
彭德怀重新用力握了握两人的手,说:“你们先回去,等我给主席和军委的作战报告草拟好了,去一纵看看部队!”
张宗逊和廖汉生交换一下目光,高兴地说好。当即决定,让彭总去看看王尚荣的独一旅。这时,恰巧王尚荣过来了。听说彭总要去看部队,王尚荣特别兴奋,急忙给彭德怀敬了个礼,说:“老总,就是嘴啃牙咬,我们也把敌人拖住,让胡宗南那小子哭天抹泪去吧!”
真豪杰以一当九掩护羊马河,假旅长九九归一冒充共产党
这是个月色撩人的美妙夜晚。胡宗南坐在西安东仓门私人官邸窗前,铺开雪白的信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醉人的春风不带一丝硝烟,吹拂着这位52岁男子新浴的头发。不远处时断时续飘来一首缠缠绵绵的曲子,是谁家留声机发出来的。可以想象那歌声不知从哪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向外泄漏,歌声中夹杂着放肆的笑闹和浅浅的哀告,接着是呓语般呢喃,轻浪一般的风荡漾着,歌声藕断丝连、如泣如诉……
胡宗南做了个深呼吸,手中狼毫在砚台上辗转反侧。终于,他在信笺上写下“霞翟吾爱”四个字。他突然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开始厌倦了“单身贵族”生活,决心跟戴雨农给他留下的叶霞翟结婚,而且趁热打铁,喜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胡宗南给叶霞翟的情书还附带着一件绝密公务。那是他几个月来酝酿于胸的一桩心事,即计划将延安县更名为“宗南县”。日前,他曾授意陕西省参议院弄了一个提案。但他明白,这等“千古流芳”的事,没有上层内线人物鼎力相助,十之八九是要落空的。于是,胡宗南把它放在求婚议题上一并提出,希望即将成为夫人的叶霞翟出面找找军统老关系,搞点公关。即便没有功效,也使攻克延安这一成就,在老头子心中发挥到极致。
信写完了,胡宗南仍了无倦意。这次专门从“前线”赶回西安,是参谋长盛文的安排。按照国防部和司徒雷登特使的电令,庞大的中外记者团几天内就要抵达,接待工作事关大局,他觉得有许多细节要亲自交代方可踏实。比方说王超凡找来的那个湖南籍戏子,都说万无一失,他叫去只问了几句话,就露出马脚。那人一口国民党腔调,根本不像共产党,更不用说冒充共产党的旅长。胡宗南越想越生气,心里愤愤地骂道:“这群不中用的东西!”大概正因为如此,盛文在西安召集长官部处长以上的人开紧急会议,专题部署记者团的接待事宜,胡才下决心丢开手头一大堆军务,亲自赶来过问一下。
其实,胡宗南“过问”也只是象征性的。他除了喜形于色地向大家报告“共产党军队主力终于找到了”,便是盛气凌人地宣布:“为了诸位的利益,也为了党国的声望,此次接待新闻界人士务必慎重准备,有信口雌黄泄露军情者,军法论处”!此外,再也无话可说。至于记者团来了,是先参观延安还是先在西安活动,是分散考察还是集中统一行动等,一应具体细节安排全都交给秘书处长赵龙文去操办。赵被称作胡宗南的“智囊团”团长。在胡的身边,与熊向晖一样受到器重。他竭力主张把记者们拉到延安进行“实地考察”,认为这样做更有利,“第一,记者们到了延安,本身就说明共匪老巢已在我手中;第二,眼下延安是两军交战的前方,在那里编点情报比在西安要便利得多,不用担心会露出破绽……”
正在西安家中小住的整二十七军军长周冕,也参加了盛文的这个会。此时,他气壮如牛地站起来,说:“既然中共首脑机关都给打垮了,扩大一点战绩算个啥?不要脱裤子放屁,多事!”姓周的这一炮放得大家灰心丧气。过了好一会儿,绥署第一处处长刘庆曾才慢悠悠地建议,搞一个“战绩陈列室”。顺着他的话把儿,新闻处处长王超凡也别出心裁,要求设立若干个“战俘管理处”。最后焦点落在钱上。因为仓促,刘庆曾和王超凡谁也说不出具体数目,商量老半天,还是赵龙文大包大揽表示实报实销,并当面让胡宗南点头,才算完事。
西安会议不痛不痒地结束了,胡宗南立马打点回延安。这时,解放军各部队已全部占领指定的攻击阵地,神不知鬼不觉。不同的是,羊马河设伏的二纵队、教导旅和新四旅,关闭了所有电台,阵地上悄无声息;而一纵三五八旅、独一旅,则大张旗鼓与敌接火射击。牡丹川、云山寺一线望不到边的黄土塬上,国民党军9个旅、计80000多兵马,在董钊统一指挥下,由东南朝西北,顺着山沟和沟渠,铺天盖地拥向一纵阵地。
一场异常激烈的搏杀,在长达几十里的宽大正面上,大规模展开。霎时,雨点般的炮弹落到山顶一纵防御阵地,爆炸时所掀起的尘土,弥漫了整座山头。土坷垃被抛到半空,又高高地落下来,砸在战士们身上,噗噗作响,但大家谁也不动一下。纵队有令:节省子弹,近战歼敌。战士们死死盯住敌人。敌人蝗虫般地漫山遍野,密密麻麻,一步一步逼近前沿,300米、100米、50米……
“打!”指挥员一声令下,机枪、步枪、手榴弹先后响起来。国民党部队阵脚顿时大乱,他们置身在半山腰,无遮无拦,子弹和手榴弹从高处往下倾泻,几无招架之势,敌人成片地倒下去,尸体在山坡上滚动着。侥幸活命的,哪敢再往上冲?个个抱头鼠窜。
“主力”就得像个“主力”的样子,张宗逊战前一再给部队强调这一点。一纵队的根本任务,是要将敌人牢牢吸引住,让他们作出错误判断,认为共产党军队主力就在瓦、蟠大道以西。
“绝对不能让敌人知道我军的作战意图!”张宗逊跟几个旅、团长们说,“你们都给我想想办法,把战士们发动起来,闭着眼睛放枪是不行的!”
刚上任不久的七一四团团长任世鸿很会动脑子。战斗准备阶段,他把全团指战员都拉上去挖工事,不管一梯队、二梯队,也不管是炊事员还是养马的,统统出动,一个战士起码挖三个人的掩体,一个打,两个给敌人看,多多益善。任团长还精心设计了撤退路线、抵抗时间,规定每个阵地上打退敌人的次数。任务量化之后,他还特别讲究“度”。一个阵地抗久了,部队牺牲太大,不行;而抗的时间太短,又完不成任务。他说:“恰如其分是指挥员的本事!牵不住敌人不行,抗不住敌人也不行,这就得靠动脑子,掌握‘度’数,用巧劲,光靠拼消耗打胜仗,那有啥出息?!”
牺牲是必要的。否则,敌人怎么会产生跟共产党军队主力交锋的错觉?张宗逊和廖汉生一开始就要求部队,拿出一副与敌人决战的架势,正儿八经同对方争夺山头,好像特别看重一寸一尺的得失。往往一个小山包,也要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拉锯似的折腾好几个来回,双方都付出很大代价,才肯放弃,转移到下一个新的阵地。如此这般三番五次冲击,三番五次的代价,交替掩护、节节抗击,把敌人每天前进的尺度,紧紧控制在5到10里地的标准上,使得他们始终不能脱离蟠龙和瓦窑堡以西地区,因而羊马河地区才好从容下手。
胡宗南被“共产党军队主力”的出现冲昏了头脑。从收到董钊第一份战报起,他便改善了胃口,有时也能睡个踏实觉了。在胡看来,只要共产党军队敢于亮相,就决逃不脱自己的手掌。从西安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就叮嘱董钊:“共产党军队主力既然找到了。就得抓住不放。如果再让他们从手心里溜掉,军法无情!”随即命令由青化砭北上的整一军五个旅、由蟠龙出动的整二十九军三个旅,向西猛推,同时也催逼瓦窑堡的一三五旅“火速南下,万勿延误”!这个如意算盘要真的敲响了,被认作“共产党军队主力”的一纵部队,恰好被围在中间,插翅难飞。
率先发现“共产党军队主力”的董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几乎每隔两个钟头就要兴奋地向胡宗南报一次捷,一再表示要“一洗多日来的耻辱”,叮嘱胡宗南耐心静候佳音。与此同时,他还乘机在刘戡面前耍起威风来,将胡的“训示”原封不动地扔到刘戡头上,并且居心叵测地把“军法无情”四个字说得格外不中听。
刘戡也不是省油的灯。此人说话常常流于油滑,见董钊得意忘形便回道:“放心吧老兄,鄙人姓刘,不姓‘溜’。”
这句话暗含讥讽,却天衣无缝。董钊在既往作战中某些不光彩的细节,经这一戳,隐隐作痛。他再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亲临所属的五个旅前线,分外尽心地督战,努力不让小辫子给刘戡抓。
此时此刻,胡宗南如何“耐心”得了!阅完董、刘二人的战报,他将熊向晖准备的那几本小说拾起来胡乱翻了几页,看不进去,又扔到一边。再拿起来翻几页,还是看不进去,再扔到一边,心头总有千万双小手在那里抓啊挠啊……
熊向晖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除了给胡宗南送来几份精选出的绝密文件,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刘庆曾和王超凡连夜抓到2000多名老百姓,成立了个什么“爱国青年招待所”,并给这些人编成大队、中队和班,每人发顶毡帽,因为工作卓有成效,老百姓都很配合,所以让记者团参观“战俘”的问题不用发愁了。
胡宗南还以为什么“好消息”,一听是这个,好心情打了折扣。但毕竟是件令人挠头的事有了点眉目,多少聊以自慰,便问熊:“那个‘共党旅长’怎么样了?”
熊向晖告诉他说,还在那里背王超凡给他编的台词。
胡宗南气咻咻地骂道:“王超凡真笨,弄那么个东西,软绵绵的像只老猫,哪像共产党的旅长!共党旅长态度应该强硬,讲话要骂娘!”
熊向晖笑:“王超凡委屈得很,他说胡先生讲过,对共产党不要骂娘。”
胡宗南急得涨红了脸:“不是要他骂共产党,是要他骂我们,骂得越凶越像,越往上骂越像……好了好了,王超凡不行,还是你去搞一搞。”
熊向晖拿着尚方宝剑去找王超凡,说:“老哥,你那个‘旅长’胡先生很不满意呀!关键是他不会往上骂,胡先生也不便说透……”
王超凡吓得小眼珠直眨巴:“往上骂?那如何骂得!还能骂国民党、骂总裁?我王某人有几个吃饭的家伙!”
熊向晖说:“你这就想岔了,人家是共产党旅长啊!不过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那个‘旅长’知,传出去对胡先生不利。”他特别重申,“你王处长同意,我才干。”